第三章 2.無父
路翎,本姓徐名嗣興。“路翎”這個筆名,是1940年一次刻骨的戀愛失敗後取的,兩個字分別隱指他的戀人,和將戀人奪走的那個情敵。
1923年生於蘇州,二歲時生父亡故。某種意義上,路翎可謂“無君無父”之人。自國家與社會而言,這時,幾千年來中國人心中那張龍床已被打碎;自家庭而言,路翎雖然姓徐,可這個家卻並非徐家——他那個早早死去的父親,似乎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很多跡象表明,對於父親,路翎甚至沒有留下任何可靠的記憶。後來他談到父親時,聲稱他名叫趙樹民,來自安徽無為,在南京開小布店——這無疑是外祖母和母親編寫的故事。事實上,生父名叫趙振寰,畢業於保定醫學院,開的是私人小診所,並且地點亦非南京而是蘇州。《財主底兒女們》主人公蔣純祖原型蔣繩祖(路翎的三表舅),在《我的身世——兼憶路翎》中提供了上述證言。
蔣繩祖還澄清了一個關鍵事實:路翎出生地為蘇州倉米巷35號,而非過去所說的“南京北明瓦廊”(楊義《路翎傳略》)。蔣繩祖這份材料雖然寫於1994年,卻遲至2003年底才由朱珩青的《路翎傳》加以披露,這就難怪葉兆言1996年發表的《閑話南京的作家》,在曆數現當代“生於南京”的作家時,仍然首先提到了路翎。我除了借這機會,替朱珩青的發現做些推廣;其次,更希望強調指出,在真實身世被重新編寫的背後,隱匿著我們通往對路翎理解的某種起點。
1989年,蔣繩祖看到路翎在其漓江版《路翎書信集》為自己所編“年譜”後,特意寄來有關家族曆史的材料和他的回憶,以使路翎了解真情。對這番好意,路翎卻加以回避。他複信說,自己所寫“年譜”,以“祖母、母親的談話”為依據;至於表舅提供的材料,他隻表示可“供參考”,言下之意,並不打算接受。對此,蔣繩祖很無奈,他在路翎來信上批道,路翎為祖母(實際是外祖母,原因詳下)、母親所“隱瞞”而不自知,而這種隱瞞是出於她們在路翎生父問題上“有隱痛和歉疚”,他為路翎“受人愚弄”和“不易省悟”而“很遺憾”!(朱珩青《路翎傳》)
揣度路翎內心,我倒以為他的態度,不一定是排拒“真相”,而是不準備再去麵對類似的事情。他快七十歲了,幾乎就要走完一生(他在四年後去世)。過去的一切,無論個性、心理還是情感,都緣既有的認識成長和經曆過來,又何必在眼看人生即將謝幕之際去搞清楚什麼“真相”?而況,除了已經如此這般走完的一生,對他來說還談得上什麼其他真相呢?
然而,作為研究者,我們卻會追蹤路翎身世的每個線索,以俾加深對他創作的理解。因此,蔣繩祖提供的材料,對於我們來說是重要的。那些為路翎所回避的情況大致如下:路翎的外祖母蔣秀貞,是蘇州富戶蔣捷三之妹,夫徐沛泉早亡。膝下一兒一女,兒子亦早亡。女兒徐菊英以入贅方式招得女婿趙振寰,是為路翎生父。趙入贅後,隨蔣氏母女寄居蘇州倉米巷蔣園,“許多事情不能自主”,以開業行醫為生計,生意“很清淡”。1923、1924年先後得一子一女,然皆隨妻姓,分別取名徐嗣興、徐愛玉,且以外祖母蔣秀貞為祖母。僅僅一年後,1925年夏天,趙振寰便在倉米巷蔣家自殺身亡。蔣繩祖敘述當日的經過:
清早,母親(指蔣繩祖之母、蔣學海三房李氏——引注)洗漱完畢,聽說三娘家(即其姑母蔣秀貞——引注)又吵架了,於是牽著蔚菊妹妹過去勸解,剛走到中間堂屋裏,看見趙振寰躺在躺椅上,一隻拖鞋踢得老遠的。她拾起拖鞋,走近一看“我的天哪!趙振寰死了!” (《我的身世——兼憶路翎》)
蔣氏族譜裏,將趙振寰所終記為“自戕”。自戕方法,蔣繩祖說是“服毒”。這是顯而易見的,作為醫生,仰藥會是他率先想到的辦法。
路翎身世的這番真相中,宜注目於三點:
第一,盡管也許是巧合,但這個家庭似乎有一種陰盛陽衰的怪異氛圍。到路翎之前,三個男性或因病,或因體弱,或因心理障礙,悉數死掉。如果說上述情形尚出於神秘妄測,那麼在生活中這個家庭的女性的強勢,卻是毋庸置疑的現實。她們不單在健康上遠比家庭男性成員硬朗,還完全主宰著家庭的權力。孩子隨母姓、以外祖母為祖母,在父權、夫權根深蒂固的中國,幾乎是駭人聽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