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無父(2 / 2)

第二,對於路翎,趙振寰之死並不僅僅是失去父親那樣簡單,重要的是,蔣秀貞母女在有意造成他的“無父意識”。幼失生父的經曆,許多人都可能遇到,然而一般來說,親人以及家族總是設法把對亡父的各種認識詳盡、牢靠地灌輸給孩子,在他心裏樹起父親的偉岸形象。蔣氏母女的做法完全相反,她們封鎖(蔣繩祖稱之為“隱瞞”)了趙振寰的真實消息,並將偽造的信息塞到路翎心中。路翎所知道的父親的名字及身世,都是錯的;她們向路翎描述其生父身材“瘦小”,而蔣繩祖說實際上趙振寰“身材健壯,性格爽朗,愛說愛笑”,形象判然不同。

第三,趙振寰乃是非正常死亡。在中國,自殺從來是罕見的選擇,比之世界任何其他民族——不單單是易於自殺的日本人——都最不可能采取這種舉動。至於原因,則不止於中國人有著頑強求生的“世俗理性”,更在儒家以身體發膚受諸父母、毋得輕毀,為人子者當事親盡孝以盡天職。趙振寰“自戕”,雖有若幹理由,例如家庭地位低下而顏麵掃地、男性自尊心深挫,以及平時態度上嶽母妻子大約慣於頤指氣使(“三娘家又吵架了”)等,但參較中國人一般的生存態度,就此而赴不歸之路,總讓人感到有相當“過激”之處。因此我們忍不住猜想,他的精神氣質或者心理,或有異乎平常之處。我們承認,這種猜想也跟路翎一生表現有關。路翎究竟是他的骨肉血脈,在他們身上求得一種遺傳上的互相印證,大概並不牽強。

如上三點,對於認識路翎,我以為有基本的意義。人一生,從經曆看千頭萬緒、五光十色,貌似雜亂無章。若從根器上看,其實卻有提綱挈領的東西在,概而括之,約自兩條:一是遺傳,二是童年記憶。人人皆由這兩條而來,邁向複雜的人生;後者的多變,緣於社會的激蕩,但當生命終止、塵埃落定,我們卻每每發現人富於變化的一生後麵,根本就有靜止不變的一麵,亦即最終都不能擺脫遺傳和童年記憶。遺傳賦予人性格、心理、思維方式的元素,童年記憶則為這些元素塗抹不同的色彩。它們交融彙聚起來,便成就一個人的氣質。氣質,確立了每個人一生的精神主題,它引導也驅策他的一生,使他一舉一動都與之暗通款曲,終令貌似雜亂無章的人生,萬變不離其宗。

1941年2月27日,路翎在與認識不久的他終生的“導師和朋友”胡風的通信中,這樣剖陳了自己:

我沒有父親,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長子還是矮子,快樂的或是愁苦的。他在我一兩歲的時候就死去了。我隻知道他姓趙(這個姓在祭祖的日子我家裏就默默地記起它來。在母親和祖母,她們是忌諱它的,它也使我感到痛苦)。……

我簡直一點也不願意提起這些,在小學的時候,我就有綽號叫“拖油瓶”(父親死後不久,他的母親改嫁了——引注),我底童年是在壓抑、神經質、對世界的不可解的愛和憎恨裏度過的,匆匆地度過的。我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很早熟,悲哀是那麼不可分解地壓著我底少年時代,壓著我底戀愛,我現在二十歲。(《胡風路翎文學書簡》)

注意此時他已“二十歲”,然而仍“隻知道”生父姓趙;也就是說,他在“年譜”所寫生父的名字、身世等,當係二十歲後才從祖母抑或母親處得知(而且亦屬編造)——那麼,可以斷定,出生後到二十歲為止,全部童年、少年,他對父親的了解(哪怕是編造的)近乎於零。

還請注意,他對二十歲以前全部生命感受的敘述,隻及於兩點內容。一是“無父”的痛苦,一是童年和少年填滿了“壓抑、神經質、對世界的不可解的愛和憎恨”。他在上述引文後麵,對胡風這樣寫道:“夠了,以上算是寫自傳,這也是一件無聊的事。總之,我知道你頗理解我,所以說了。”顯示他在此是以寫“自傳”的比較正式的態度來概括過去二十年的人生,而確認下來隻這兩點內容。對這樣的人生,他目作“無聊”,本不願回首,隻因信任胡風是可以理解這一切的人,才破例言及。

如果我們認為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內心世界至關重要,那麼,請格外重視二十歲的路翎寫下的這份“自傳”。它所包含所透露的信息,將如基本編碼一樣內嵌、充塞、貫穿於路翎的創作。以此為鑰匙,我們將不僅通往路翎的心靈秘密,也能夠解開他的文學世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