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從魯迅到路翎
中國的“現代”小說的開山之作,是《狂人日記》。大多數文學史家在談論時,樂於強調它關於中國舊曆史舊文化“吃人”那句有名的議論,至於小說通篇來自一個瘋子的視角,並以瘋子的內心獨白寫就,反而不曾予以足夠的重視。在我看來,中國“現代”小說的第一個形象以瘋子麵目出現,意味深長。
究竟是一種什麼意味呢?我們得去看看那時知識階層的精神氛圍。在所謂“大覺醒時代”的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精神生活裏活躍著一個日本人的身影,此人算不上什麼思想巨擘,卻對從魯迅到郭沫若、鬱達夫、田漢、豐子愷等諸多重要知識分子,產生深刻影響。他便是廚川白村。而這影響,其實又主要由於一本書:《苦悶的象征》。1921年,此書部分章節在日本發表不久,中國即有選譯見諸報端。1924年2月,全書由日本改造社出版,僅隔數月,魯迅就譯出該書第一、二部分,陸續發表於《晨報副鐫》,複於翌年3月作為新潮社《未名叢刊》之一出版單行本。而魯譯甫出一個月,豐子愷譯本又列入“五四”時期重要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的叢書,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據學者的研究,《苦悶的象征》“是五四以後,尤其是20年代在中國流傳最早、傳播最廣、影響最大的兩種外國文藝著作之一(另一種是托爾斯泰的《文藝論》)。”(王向遠《中日現代文學比較論》)
何以至此呢?魯迅的話,可以解釋個中緣故。他在所譯單行本《苦悶的象征》的《引言》中承認,對於廚川其人,自己不甚了了:“我不大明白他的生平,也沒有見過有係統的傳記。”之所以這麼看重這本書,如此迅捷地把它介紹到中國來,顯然,不是衝著作者,而是衝著它的內容。這內容,魯迅在隨《苦悶的象征》譯文一道發表於1924年10月1日《晨報副鐫》的《譯〈苦悶的象征〉後三日序》中,是這樣概括的:
其主旨,著者自己在第一部第四章中說得很分明:生命力受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法乃是廣義的象征主義。
他緊跟著說,由此感覺到“於我有翻譯的必要”。出單行本時,他另撰《引言》再次倡伸:
非有天馬行空似的精神即無大藝術的產生。但中國現在的精神又何其萎靡錮蔽呢?這譯文雖然拙澀,幸而實質本好,倘讀者能夠堅忍地反複過兩三回,當可以看見許多有意義的處所罷:這是我所以冒昧開譯的原因,自然也是太過分的奢望。
這不啻說,他看重《苦悶的象征》,在於此書所論能夠切中“中國現在的精神”的要害;那大抵是,一方麵“生命力受壓抑”而陷於巨大的“苦悶懊惱”,另一方麵這種壓抑這種苦悶卻“何其萎靡錮蔽”,而亟待突破升華為“天馬行空似的精神”。總之,中國精神的大病在於苦悶,而自我救贖的途徑卻也恰恰在於從苦悶中爆發、將那苦悶淋漓盡致加以宣泄,以破窗而出、破釡沉舟的果敢,複歸於“力的突進和跳躍”的生命與人格——這其實恰恰就是“狂人精神”,換言之,魯迅在《狂人日記》中囿於小說語言而未能直接點破的主題,《苦悶的象征》以理論語言點破了;它讓魯迅感到一拍即合,稱道“實質本好”,力薦讀者“堅忍地反複過兩三回”,以知其意義所在。
原來,“狂人”便是一個“苦悶的象征”!
那麼,是否可以說,以《狂人日記》發端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正是從“苦悶”中產生的呢?我以為可以。
這時候,回頭凝眸於路翎,恐將豁然發現他周身流動著“苦悶”的精神、意識與血液。如果說《狂人日記》隱含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一個精神母題,那麼,我願視路翎為這方麵最典型、最充分的體現者;不特如此,我還想說整個七十一年人生中,他的創作,連同他這個人,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苦悶的象征”。
迄今為止,我所讀過的最精彩的路翎評論——說來有些難以置信——是他的一個批判者寫的。此即胡繩於1948年在香港那次批胡風派的高潮中寫的《評路翎的短篇小說》(收入作家出版社1955年《胡風文藝思想批判論文彙集》一集)。
“最精彩”,非指其觀點。撇開觀點不論,它對路翎創作的要點、特色和精神內涵的抉握,竟然是所有有關路翎的論文——包括那些從正麵展開的評論——中最為精準的,在我看來。
它就路翎小說提出的許多問題,幾乎都是不能繞過的,雖然人們各自的看法較論者也許大相徑庭。例如“流浪者氣質”:
為什麼出現在作者筆下的礦工勞動者顯著地分屬於流浪者氣質與農民氣質的兩種類型呢?為什麼作者以深切的同情寫著的人物(不論是勞動者還是知識分子)都帶著流浪者的氣質呢?為什麼呢?就因為被朦朧地“尋求”著的“原始強力”和“個性解放”似乎是最同流浪者氣質相合了。
這對於路翎的創作趣向,是一個敏銳的捕捉。而在胡繩,卻並非偶然的發現。實際上,他看到了這背後路翎小說的本質衝動:“慣愛寫神經質的人物以至瘋狂心理”。就此,他提出了我認為可能是有關路翎的研究中最棒、最具價值的命題:
為什麼神經質人物、瘋子、流浪漢常常出現於作者的筆端呢?
我們可以不理會論者就此展開的“批判”(據說那是因為知識分子作家“不了解人民的力量存在於覺醒的人民的集體鬥爭中,卻片麵地著重了‘個性解放’的問題”所致),僅就他出色指出的這一現象論,真可謂觸及了路翎創作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