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我們又看到了這個字眼。是的,中國“現代”小說的第一篇作品就是從這兩個字著手的,而它的含意,前文作為鋪墊業已借魯迅之譯《苦悶的象征》略加闡述。現在,我們有了比《狂人日記》更充分的案例——一個“慣愛寫神經質的人物以至瘋狂心理”的作家——可供我們深細探究這樣一個顯著而奇特的精神現象。“為什麼神經質人物、瘋子、流浪漢常常出現於作者的筆端呢?”在胡繩,這問號包含著質疑以至責難,在我,它隻觸動一種思考——對二十世紀中國的精神困境的思考。
胡風冤案中,路翎無論罪名及遭遇之慘,均僅次於胡風;同樣地,作為文學現象,路翎在胡風派中的重要性,亦僅次於胡風。胡、路之間的這種緊密性,有感情因素(路翎從走上文學道路到成名,完全出於胡風的發現與培養),有文學流派的結構、動力因素(胡是其文學話語的掌握者與闡釋者,而路則以創作對此給予最成功的實踐與體現;對胡風派來說,他們二人意味著“知”和“行”的統一)。然而,先於這兩點實際上還有一個前提,即胡風的理論與路翎的創作之間,存在共同的內核,同氣相求,天然共鳴。昔有伯牙子期之遇,以我看,胡風、路翎關係的實質,實類乎此。
我們進而溯尋二十世紀文學史的另一段淵源。眾所周知,以《講話》為指針的延安後中國主流文學,認為自己是魯迅遺產的當然繼承人,而被指控犯有“惡毒攻擊”《講話》滔天罪行的胡風,也聲稱忠實於魯迅精神。同樣尊崇魯迅,結果一方卻把另一方打翻在地。究竟怎麼回事呢?這曾是年少時我最好奇的一個問題。當然,彼時的解釋不費吹灰之力——無非胡風以魯迅學生“自居”,或者,拉大旗做虎皮,打著紅旗反紅旗,諸如此類。可翻翻曆史陳帳,事實輒相反。魯迅將胡風倚為心腹,當年文壇路人皆知,以致徐懋庸在那封激怒了魯迅的有名的信中,憤憤然批評魯迅被胡風“據為私有,眩惑群眾,若偶像然”。魯迅之親近胡風也若此,以致後者可將他“據為私有”;此話出於旁人之口,不是胡風自己吹噓,可見事情其實是真的。
那麼,魯迅如此賞識的胡風,其文學觀又以什麼為特色呢?曰“主觀戰鬥精神”。這幾個字,是胡風文學主張的核心,也是批判者們最不遺餘力加以攻擊的對象。由於本文主角並非胡風,我們對這理論不擬詳述,而是借羅列一些基本語彙,來窺斑知豹——“突進不息的生命的力”、“精神的燃燒”、“苦悶”、“衝激力”、“人格力量”、“自我擴張”,同現實生活“肉搏”、“搏擊”、“搏戰”……這些,都是典型的胡風語彙。
任何思想都有來源,馬克思主義不也有“三大來源”麼?提起胡風文藝思想的來源,我們就不得不為目睹二十世紀文學史某個“冰山的一角”,而小小地激動一番了。
——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我們又回到了這本書。是的,它是胡風文藝思想的主要來源。1934年,胡風在《理想主義者時代的回憶》一文中回顧自己的青春歲月,對於社會和人生的激情,漸漸凝聚到文學這樣一種事物上,原因是“這時候我讀了兩本沒頭沒腦的似把我淹沒了的書:托爾斯太底《複活》和廚川白村底《苦悶的象征》”,從此,他“對於文學的氣息也更加敏感更加迷戀了”。晚年他又確認,自己一生在文藝上的精神探尋,以“魯迅譯的日本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為起點:
二十年代初,我讀到了魯迅譯的日本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他的創作論和鑒賞論是洗除了文藝上的一切庸俗社會學的。但他把創作的原動力歸到性的苦悶上麵當然是唯心論的。沒有精神上的追求(苦悶)就沒有創作,這是完全對的。但這個“苦悶”隻能是社會學性質的東西,也就是階級矛盾的社會生活造成的,決不能隻是生物學性質的東西。性的苦悶也是創作的動力,但這個性的苦悶也隻能是社會學性質的東西,是階級矛盾的社會生活造成的。(《略談我與外國文學》)
從魯迅譯《苦悶的象征》,到胡風由讀“魯迅譯的日本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而找到其文藝思考的突破點,其間“薪火相傳”的軌跡甚明。談到“後期魯迅”的種種表現,學界似乎普遍認為,他已經完成某種“轉變”了。然而,偏偏是從《苦悶的象征》受到啟發並沿著這個方向切入文藝的胡風,成為“後期魯迅”最為賞識之人,這個好像不起眼的“細節”一直以來都被忽視了。我由此而有“冰山一角”之想。魯迅拜受“左聯”盟主後的“種種表現”,固然確鑿,但他的精神深處究竟是否如我們所“一舉揭示”的那樣,恐怕要因胡風的存在而打上問號。順著這條線索,我覺得,似乎已被解釋清楚了的二十世紀文學精神的源與流,有重新考慮的必要。比如說,魯迅→主流文學價值觀,和魯迅→胡風文藝思想這二者之間的關係,到底怎麼回事;這問題的背後,可能有一座“冰山”。
暫且將這樣宏遠的問題放下,回到本文主旨上。胡風從《苦悶的象征》中得到了他心儀的“洗除了文藝上的一切庸俗社會學”的思想原力(對“庸俗社會學”的反撥,是他堅持不移的立場,也是他與主流文學觀矛盾衝突的焦點),同時將它“生物性”偏向加以揚棄。在這取棄之間,胡風找到了他自己的有關文藝以“精神”突破“現實”的燃爆點,那就是深入察究和揭示社會對於人的精神世界的迫害、束縛、壓抑和禁錮,透過累累“精神傷痕”的展現與刻畫,喚醒解放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