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主底兒女們》第一稿完成於1941年初,“皖南事變”後胡風攜往香港,輾轉中丟失。翌年夏路翎開始重寫,此番通信,即在重寫中,且已寫了四、五個月。而路翎此時不僅尚未讀過《約翰·克利斯朵夫》,連作者是誰亦不知——換言之,他壓根兒沒有聽說過這小說,足見《財主底兒女們》的寫作與《約翰·克利斯朵夫》沒有關係。搞清這一點,我非但未覺失望,反倒益為吃驚。《約翰·克利斯朵夫》精神的強大,曾令我斷然認為,以中國作家的精神力,決計寫不出來這樣的作品。可是眼下我卻汗顏不已地發現,遠在四十年代,中國已經有了一位這樣的作家和一部這樣的作品。我為自己的汗顏而高興,而激動。說實話,如果不是這部《財主底兒女們》,不足以顯示路翎的強大。他的中短篇,能讓人認識到他的某種孤絕、強悍,但畢竟篇幅所限,還無法容下他巨大的才華、展覽他超拔的心性,而八十萬字的揮灑,終於把這一切一瀉千裏、淋漓盡致釋放出來。我想說,《財主底兒女們》帶給我們的激動,不是基於“外國有的,中國也有了”這種廉價的滿足。我們知道,《約翰·克利斯朵夫》原型取自貝多芬,是對這位暴風雨般音樂天才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崇高、慈悲、博愛、堅忍、高貴、永不沉淪等等人類最好品質的詮釋與歌詠。我自己曾把這種品質、這種追求、這種人命名為“精神貴族”。羅曼·羅蘭筆下,克利斯朵夫同肉體、生活、陋識、偏見搏鬥終生,艱難然而堅定地朝這方向走去,路翎的蔣純祖身上同樣是這種意誌,他們血管裏流動著同樣的生命熱情,他們是同一種“人”。所以,《財主底兒女們》給予我的激動,首先來自它的精神力,是對一種憑理性判斷一望可知的精神高度的確認;當然我不否認,這激動裏麵有所謂“彌足珍貴”的特殊感觸——平心而論,歐洲與《約翰·克利斯朵夫》有同樣精神重量的作品實非少數,但在中國,在個人自覺、悲劇意識和宗教情緒並未發展抑且相當欠缺的文化傳統下,《財主底兒女們》的誕生,無論如何意味著超越。
我們不為《財主底兒女們》的出現感到困惑,它應被視為“五四”以來中國的人文精神有所解放、有所拓展的明證。人文精神的解放、拓展在前,路翎的天才與之交觸、相擁而孕育、誕生這一結晶於後。我們困惑的,倒是從這一精神高度的大幅的後撤與退卻。檢視《財主底兒女們》之後的中國文學,何曾有作品在精神力上令人如此感佩,精神孱弱又重新成為我們作家普遍的軟肋;不單五六十年代,縱然“文革”以後,也是欲振而乏力。當年,有讀者讀罷《財主底兒女們》,寫信給路翎:“路翎先生,你底火辣辣的熱情,你底充沛的生命力,你底精神世界的追求力,擁抱力,驚人地震撼了求進步的青年人的心,”八十年代,猶有讀者回憶昔日如何在一部《約翰·克利斯朵夫》、一部《財主底兒女們》陪伴與激勵下,“用滾燙的年輕的心,去接近和理解書中的主人公,同他們一起經曆痛苦,經曆奮鬥,經曆折磨,經曆流浪,經曆創造和再生。”(參見曾卓《路翎的悲劇》)這些,是怎樣刻骨銘心的感受。然而,舒蕪證實說,僅僅到1952年,除了當年那些讀者,《財主底兒女們》“已沒有人聽過它的名字”了。這又是怎樣迅捷、不可思議的精神斷裂!
就《財主底兒女們》而言,“時代浪潮”是一種拙劣而醜陋的力量,它就這麼把一件燦若寶石的傑作,衝卷到死寂黯淡的角落,使幾代中國人全然不知自己的文學史上存在如此瑰麗的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