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超越時間,也超越了中國(2 / 3)

終於拿起《財主底兒女們》以前,還有一個小插曲。就像本文開始時談到的“底”字一樣,這個插曲也跟語詞有關,它來自作品的名稱——說來好笑,我曾以為《財主底兒女們》是一部鄉村小說,還暗自猜想與“土地改革”有關。所以如此,無知之外,確由“財主”兩字引起。這麼多年來,伴隨著層層疊疊的革命敘事,在我的感受中這個詞與“地主”並列,一經提起,眼前便浮現頭戴瓜皮帽、身著綢馬褂的“老財”形象,如黃世仁、周扒皮、南霸天、劉文彩那一類人。然而開始閱讀不久,我就發現,原來四十年代的“財主”一詞並沒有我腦中的土地主的色彩,倘置換成現在詞彙,它大約比較接近“富人”的意思。我不知道別的讀者是否會有我那種誤解,如果有,借這機會提示一下,《財主底兒女們》轉為今義,其實是“富人的兒女們”。

——那“富人”,便是蔣捷三,古城蘇州的頭等富戶之一,祖上是前清顯赫的官僚,如今在蘇州、上海、南京都廣有產業。他的正室,給他生了三個兒子、四個女兒,另有庶出的兒女若幹。他還有一個寡居的妹妹蔣秀珍,她有自己的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故事就在他們中間展開。

我們可視它為一部“家世小說”。這方麵,中國有其最偉大的作品《紅樓夢》。對很多中國人來說,《紅樓夢》之後,小說鮮有可以望其項背的作品。我建議他們讀一讀《財主家底兒女們》。我自己閱讀,不止一次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紅樓夢》。這跟它們同屬“家世小說”有點關係,但主要不在此。我覺得,《財主底兒女們》與《紅樓夢》是在同一水平線上的。雖然它不如《紅樓夢》那樣完美,但達到了那樣的層次——它可以跟《紅樓夢》一道,從一個明顯的高度,俯視中國的許多小說。與二十世紀作品相比,《財主底兒女們》的卓異,尤為突出。在感情的純粹、筆力的精削、線條的幹淨、心思的透徹上,是罕見甚或僅有的。

而在精神哲學上,《財主底兒女們》與《紅樓夢》並非一路。開卷不久,我就覺得有一種熟悉的精神被喚醒,那是我二十歲出頭時捧著《約翰·克利斯朵夫》連讀數遍感受到的東西。它們精神上的神似,讓我非常吃驚,不禁想象路翎或許深受羅曼·羅蘭這部小說的影響。當我去求證這一點時,發現並非如此。1942年10月10日,胡風信中第一次對路翎提到《約翰·克利斯朵夫》,語中透著過癮和痛快:

最近讀了《約翰·克利斯朵夫》,多麼想給你和門兄(即阿壟——引注)讀一讀嗬。這是理想主義,甚至帶有宗教的氣息,但有些地方甚至使我覺得受了洗禮似的幸福。是,這是理想主義,但現實主義如果不經過這一曆程而來,那現實主義又是什麼屁現實主義呢!

對此,五日後路翎回複說:

《約翰·克利斯朵夫》,沒有讀過,不知是誰的作品?然而我也有一種理想主義,洗禮的,或生活底童年幸福,這是我把《兒子們》(即《財主底兒女們》,路翎曾為它擬名《財主底孩子》、《財主底兒子們》——引注)放到滾動的多麵的生活裏去之後發生的,它們底生活顯得美,小孩底裝束和喊叫使我幸福——這就是我底理想主義。別人寫他們底一麵,判斷他們沒落,那空氣沉悶,不像生活;我寫他們多麵,知道他們將來如何,覺得美。教條家不會願意這樣的——我預備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