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人物篇 4.故居和遺宅(肖重聲)
一
霰雪零零星星飄落,原野裏綠中泛白。富原村,如同一團巨大的烏雲灰霧,凝固在迷迷蒙蒙的原野之上。村裏靜悄悄的,能聽到落雪的沙沙聲。寒氣封住了家家門戶,小巷裏幾乎看不到人影。我不得不叩響一家大門,打問李儀祉先生的老家該在什麼地方。
一條兩頭透氣的短巷,兩旁幾乎全是新門樓新院落,紅磚青瓦,氣象不凡。李儀祉老家那座又窄又長的院落夾在其中,如果沒有鄉親指點,便難以辨認。因為它比起周圍這些煥然一新的莊稼院,不但毫無起眼之處,反倒有些寒酸之氣。李儀祉的小侄媳張曉燕,帶著不滿周歲的孩子,住在李家院子的前頭。那是兩間小小的廈房,是她和丈夫前幾年親手所蓋,房前還栽了一棵柿樹,樹旁還挖了一口井。她聽說我大老遠地從西安趕來,專門要看他家的老屋,又驚又喜:“想不到有人還記著俺家的先輩啊!”
李家老院子後頭,是麵對麵四間廈房,低短而狹小,似乎伸手便能摸著房簷。房頂上長著棵棵瓦鬆,山牆上裂開一道道口子。廈房後麵,橫著兩間老態龍鍾的磚窯。廈房和磚窯組成一個小小的三合院,想來最晚應該是李儀祉祖母手裏的作品。經過100多年的風吹雨打,這些老屋還能保存下來,也不容易啊!張曉燕告訴我,左麵那間破窯洞便是李儀祉出生的地方。推開咯咯吱吱的門扇,散出濃重的黴味。昏暗的光線下,隻見裏麵堆放著李家的各種遺物,從破舊的紡車、織布機到裂了口子箍著鐵絲的老甕,無不顯示著當年主人的勤勞和艱辛。1882年農曆正月初三,那個“麵白股長、額準俱高”的“洋娃娃”,便在這裏呱呱墜地。
李儀祉來到這個世界上,便成為全家的寶貝蛋兒,祖母更是疼愛他。可是,這個孩子卻貪玩淘氣,多災多難。有次,不知怎麼一根繡花針刺進他肉裏去了,疼得日夜啼哭,祖母割開皮肉才給他刨了出來。從此他落了個“刨針”的小名,母親也因為粗心大意而挨了祖母一個耳光。還有一次,他從大石頭上往下跳,居然跳進人家水桶裏,水擔上的鐵鉤子正好由嘴裏插進喉嚨,差點要了他的小命。他也不是個聰明的孩子。哥哥到二三十裏外的小鎮上學去了,他想哥哥,伯母讓他站到門外去喊,說大風會把叫聲傳到哥哥耳朵裏,他便當真大喊了一陣。因為他“舉止語言傻氣太重”,村人叫他“涼涼子”,說他日後是個打牛後半截子的貨色。
李儀祉在《自傳》和《南園憶剩》中,繪聲繪色地介紹過他家的南園,把南園視作他心中的聖地。這自然勾起我的好奇,詢問南園是否還在。
其實,南園就在李家老院子南麵不遠的田野裏,中間僅隔一片打麥場。這是塊七八畝大小的果園,四周圍著土牆。從倒塌的牆洞中鑽進去,但見園內種滿了杏樹、桃樹、梨樹和蘋果樹,樹幹粗壯,枝條稠密,充滿勃勃生機。這裏原是李家的馬廄,因為李儀祉祖父弟兄三個分家析居,祖母便毅然率領全家遷出老院,搬到南園居住。那時正值兵荒馬亂,生活十分艱難,在“無牛畜無耕器”的情況下,“家人婦子相率畎畝間”,“乃漸得免凍餒”,並使李儀祉的伯父和父親“未嚐一日輟學”。
對於李儀祉來說,南園才真正是他起根發苗的地方,他童年留在這裏的種種記憶,無疑比北院老屋更為深刻而難忘。兵荒馬亂,災害頻仍,他和祖母一起藏在村外的洞穴裏,躲過土匪的殺害;他親眼看到鄉親因幹旱欠收而賣兒賣女;他牢記著祖母講的寡婦渴死路旁的故事,並曾模仿大人們去求神祈雨……他小小年紀便知道了“民生之艱難”,萌生了長大後“扶持民眾”的誌向。盡管他已滿八歲才開始認字,家裏對他也不寄什麼希望,但是某一天,伯父卻意外地發現了他的數學天賦,欣喜若狂地說:“此子可教!”從此他被送進學堂,撲進近代科學知識的海洋。
在南園北麵的荒草中,我看到了李儀祉一家當年住過的地下窯洞。這是個兩丈多深的長方形大土坑,順著坡道下到坑底,便是一座帶有天然圍牆的獨立小院,窯洞不是在坑壁上挖的,而是青磚所砌。這三麵磚窯一明兩暗,雖然十分陳舊,但窯體完好。遺憾的是,昔日的門窗全被扒掉,土炕、鍋台也被扒掉,滿地都是破碎的磚塊、土坯。院中還有一眼水井也已淤塞成垃圾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