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姍問他:在午休嗎?
他說是的,剛睡下。
又問:蓋毛巾被了嗎?別著涼。
他說放心好了有空調。
伊姍說:你好像有點不高興?
他答:沒有,隻是快睡著了而已。
如此瑣屑而零亂的對話,可他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每句話都在撒謊,可他竟然說得若無其事,好像天生具備這一高超的本能。
始於細節的欺騙,那種傷害性或許是更大的吧,他汙辱了在場的央歌,也汙辱了不在場的伊姍。他為什麼就不能告訴伊姍,我在跟兩個朋友聊天!這裏麵,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潛意識!?
即便為了這一小段謊言,林永哲也願意成為一名苦役犯……總之,他不能夠饒恕自己,對於自己的品質,他一向以來是當作羽毛一樣來愛惜的,為什麼彼時卻會那樣毫不猶豫地放任自流,當著他者的麵兒編造謊言!而這兩個他者,一個是最好的朋友,一個是最珍重的女人……為了一段向想中的感情,他得用他最不屑的委瑣、躲閃、騙術等等來做代價,如是這樣,那所勉強得來的美好,又哪裏算是真正的美好!!
……還記得當時,通完電話,他羞愧得不敢看央歌,蔡生生故意地咳嗽喝水,卻顯得場麵更加地尷尬……好在央歌機智,她笑一笑把他從巨大的精神漩渦中給拉了出來:看吧,我們的行為藝術又得出一個結論了,婚外情,總會是這樣……再怎麼正人君子的,一旦婚外生情了,他得首先背棄自己,他得先變成個騙子……
對的,正是如此,即使他貞潔仍在,但他卻是個背叛了自己原則的家夥——以所謂婚外情行為藝術的名義,以事先張揚與過度詮釋的方式。這樣的一個自己,再怎樣的處罰都不為過吧……
3、關於丈夫林永哲……他的所作所為如此莫名其妙、無法解釋!伊姍百思不得其解,但她一點也不生氣——那些夜裏,原來林永哲並沒有去找女人,而是找“大黑痣”,這對她而言,已是最大的安慰——她可以以此來說服自己相信:林永哲確實是頭腦裏出了點什麼問題。
每到周末,她都會帶著必要的衣物在家與監獄間進行長途的往返。擠在公交車上,擠在那些接送孩子上奧數奧語班的母親們中間,擠在那些攜帶菜筐的農民中間。去時,人越坐越少,越來越冷,好像她在駛往西伯利亞。回家時,人越坐越多,越來越熱,好像進入一塊巨大的正在發酵的蛋糕。
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她體味到一種奔波與犧牲的愉快感——說實話,盡管麵子上有些難堪,熟人們中間有些議論和同情。但在以淚洗麵、孤燈青影的同時,她總有點莫名的慶幸似的,這個從天而降的大波折將會使林永哲成為一個失意而不幸的人,而這樣的丈夫,或許更加能夠體會並在意到她的價值吧,她將得以以此為契機,找到與林永哲重新合拍的家庭舞步。她可以沒有孩子,但她不能沒有一個穩定的家。
每隔半個月,伊姍還會替林永哲捎來一個從單位轉來的印刷品,用牛皮紙包著的書。在教管人員們的監視下,她當著林永哲的麵兒打開一一拿出裏麵的書,交給管教人員翻閱檢查——後者,總是會輕聲嘀咕著念念那些有些拗口的書名:《身著獅皮》、《拉格泰姆時代》、《別名格雷斯》……
例行檢查過後,伊姍再從窗口把書遞給林永哲。這情形,往往令伊姍出現短暫的幻覺——好像她不是他的妻子,而僅僅是一個閱覽室的服務人員,她在替他辦理圖書借閱手續而已。看,連林永哲的表情都那麼恰如其分,他滿懷欣喜地接過書,用手輕輕地撫摩著,麵色由起先的厭倦慢慢地轉亮起來,一邊由衷而喃喃地連聲說:謝謝,謝謝。
不用謝不用謝。伊姍則像個熱心的優秀圖書管理員那樣回答。這種舉案齊眉的夫妻之道,讓伊姍感到,她的一切努力和忍讓都是有效的、富有價值的。
4、固定的寄自不詳地址的外國小說……有了這個,就是在裏麵呆到死又怎麼樣?沒有人能猜到這些書對林永哲的意義……就是林雨,也隻是在無意中作了最大膽的假設——她是來跟哥哥告別時聽說到這些圖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