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倒黴活該
空曠平坦的高速公路上,一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在飛一般行駛。
料峭的春風平靜地蕩漾在存有寒意的空氣之中,無聲無息地將一大早降下的濃霧吹得幹幹淨淨。太陽終於從雲層中透出了昏黃的形體,圓圓的,小小的,像一張久病初愈的農婦疲憊的臉。
言帆一隻手扶著方向盤,一隻手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支煙銜在嘴上,隨著18K金打火機發出“錚”的一聲清亮的脆響,一股濃煙在他臉前彌散開來。他接連猛吸了幾口,原本紛亂的思緒竟伴隨著車內漸漸混沌的氣息慢慢清晰起來。
中午,言帆正在公司與員工們一起用餐,這是他老爹在“揚帆房地產開發公司”一成立時給他立下的規矩:凡無應酬,他這個總經理必須與員工坐在一塊兒吃工作餐,以體現公司團結友愛、“官兵一致同甘苦”的精神。他剛啃下一口饅頭,喝了一口湯,手機便響起來。
“喂,哪位?”言帆邊咀嚼邊問。
“嘻嘻……聽不出來嗎,我是你姐。”
從那輕佻的笑聲中,言帆馬上判斷出對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姐姐言萍。
“我是你大爺!快說,你究竟是誰?少跟我這兒充大輩。”
言帆咽下一口饅頭,喘上一口粗氣。
“言總,怎麼啦,這才幾天,你就把你梅姐忘了?要不人說小白臉兒靠不住呢。”對方傳出的是一種略帶沉悶的女中音。
聽到這兒,言帆立馬站起身,一麵支吾著一麵快步走到了門外走廊裏。他想起來了,來電話的是湧泉縣“日日君王娛樂城”的老板梅若雨,一個有著一張長長的臉和一雙斜吊著的鳳眼的三十出頭的女人。半月前,司機劉哨曾拉著他去“日日君王”瀟灑過一回,梅老板親自為他選了個“新疆妹”,包間費還特意打了折,自己一暈乎,不知怎麼的,告別時竟把名片掏出一張雙手遞給了這位“梅姐”。據劉哨說,這位梅姐背景很深,有個舅舅在省裏某部門主持工作,姐夫在本縣擔任政法委書記、公安局局長。這座擁有四層高樓,集餐飲、住宿、洗浴、消了釣於一體總資產達上千萬人民幣的娛樂城也都有著他們的股份。梅若雨背靠大樹,有恃無恐,憑著一副與生俱來的聰明腦瓜兒,將這一座皇苑“後官”經營得有聲有色、名氣大噪。這裏組織嚴密,管理嚴格,凡服務小姐,一律統一編號,統一著裝,佩戴胸牌,二十四小時軍事化管理,沒有“爹死娘嫁人”一類特殊理由一律不得外出。到這兒來玩的人,誰有錢,誰就是爺,誰就能享受“君王”一般的生活。僅僅一天的君王感覺,便給言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後整整一個星期,無論白天、黑夜,在他眼前閃映的總是那位“56號”——新疆妹妖嬈的身材、凝脂一樣的皮膚、洋妞似的嬌豔的臉。這幾天,因為忙於與包工隊結算工程款,才把這一次經曆淡忘下來。此刻,聽著電話裏那帶著磁性的略顯沉悶的女中音,言帆感到一股躁熱襲上心頭。
“敢情是梅大姐呀,怨我這幾天忙暈了頭,耳背,沒聽出來。您是誰呀,忘了誰也不敢忘了大姐您呀!”言帆的口氣立刻軟了下來,很快找準了感覺。
“少貧!先把那‘大’字給我去了,我還沒那麼老,別一張嘴就大姐大姐的。”
“得,我該死,梅姐,這回行了吧?”
兩個人如同兩匹馬啃癢癢,一遞一口地逗著。
言帆看了一眼四周,走廊裏空無一人,這才直奔主題。
“您有事兒找我?”
“廢話。”梅若雨長出了一口氣,“我這人也真叫賤,有好事兒頭一個就想到了你,可不承想人家言總不領情,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咱給扔到腦袋後邊去了。行,算我自找沒趣。”
“別,姐,有好事兒您可千萬別忘了您小弟弟,回頭我請蛆吃龍蝦。您快說,千萬別吊我胃口。”言帆不知不覺之中曲了腿,彎下了腰。
“算了,這次我饒了你。”梅若雨停頓了片刻,壓低嗓音說:
“昨兒晚上我這兒來了一對‘姊妹花’,人長的嘛,雖不敢說天資國色、傾城傾國,可絕對算得上我這兒幾十個女孩兒當中的佼佼者。一見麵我就把她倆摁住了,沒讓她們出台。怎麼著,姐我夠意思不?”
“親姐兒倆?”
“沒錯兒。絕對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
言帆的心似貓抓一般癢癢起來,恨不能一時三刻立馬飛到湧泉縣。他抬頭看了一眼窗外,清晨降下的這場大霧依舊彌漫在半空,似一團團白絮在翻滾、奔騰,周圍的一大片建築物被遮得全無了蹤跡,僅可見窗前的一株粗樹在迷蒙中晃動著模糊的身影。
他看了一眼手表,焦急地說:“梅姐,這會兒正下著大霧,能見度太低,我怕……怕開不了車啊,你看……”
梅若雨一下子放大了聲音:“言總,來不來隨您。我猜想言總一心忙生意、賺大錢,對這事兒沒什麼興趣。不過,日後不要埋怨我沒想著您就行了。”稍後,又找補了一句,“天氣預報說,今天下午,霧轉晴。”言畢,叭地一聲掛上了電話。
言帆毫無目的地在走廊裏連轉了四五個圈,最後,終於下定決心穿風破霧直奔湧泉。
他在車裏給司機劉哨打了個電話,告訴劉哨自己下午有個項目洽談會,沒有十萬火急的事不要打攪他,便匆匆上了路。
因為下霧,窗前似罩著一層紗,言帆一路小心,瞪大眼睛緊盯著前方。他十分清楚,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場合,安全總是第一的,保護自己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但許多人往往在利益麵前便毫不憐惜地丟掉了這一本能。他可不能犯傻,舍了小命兒,還論什麼“君王”生活?
他發現,大霧正然開始漸漸散去,十步之外,已經依稀可見行人的眉眼了,心情隨之變得輕鬆了些許。如此看來,到湧泉七十多公裏的路程,一個小時足可以跑到。他在心裏暗自勾畫著幾十分鍾後就能摟在懷裏的那一對“姊妹花”的音容笑貌,從頭設計到了腳,從裏設計到了外,遐思增強了誘惑,他隻感到一股熱流漫布了全身,不由自主伸腳向油門踩去。
突然,隻覺眼前一團黑影迎著他的車頭撲了過來,驚得言帆一下打了個激靈,他急踩刹車,車身打擺子一般劇烈地蹦了個高,一聲尖銳的金屬摩擦聲響過,車停下了。
行人驚呼著,瞬間圍在了車的四周。
一股冷汗從言帆的額頭上淌了下來,他手撫胸口,連喘了兩口粗氣,這才打開車門,軟軟地走下了車。
一個四十多歲村婦模樣的人躺在他的車前,一隻大號的柳條筐緊貼在車輪下麵,已被輾得麵目全非,筐裏的一堆西紅柿稀稀爛爛流淌著紅色的汁水,似一灘灘新鮮的血。言帆扶起了農婦,周身上下檢查了一番。隻見村婦的褲腿破開了一道口子,膝蓋處滲出了幾條血痕,臉因搶在馬路上擦破了皮,沾滿了灰土。看來自己的汽車並沒撞上她,她隻是一時恐慌,隨即撇了菜筐,跌撲在車前。言帆心中不斷念著阿彌陀佛,慶幸自己手腳麻利反應迅速,才沒釀成大禍。他不免感謝起這一場大霧來,因為有霧,所以車速不快,否則其後果不堪設想。
言帆見沒有什麼大事,遂心中釋然,款言安慰了村婦幾句,掏出一百塊錢塞在她手上。
“俺這條褲子就值一百多,還有俺那西紅柿……俺那傷……”村婦一手攥著錢,一手揪住言帆的衣角糾纏著。
言帆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隻想盡快把人打發走,緊忙又拿出了一百。
村婦飛快地將錢搶在了手裏,但仍不依不饒。“俺這會兒周身都覺得疼,一準兒是傷了骨頭,你得帶俺上醫院。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得負責到底。”
一個麵目黝黑胡子拉茬的中年漢子推開眾人擠到了前麵,詐詐唬唬嚷道:“兩百塊錢就想把人打發了,這未免也太便宜了吧?你以為光上醫院就成了,把她撞成了殘廢,怕是要一輩子當娘養起來呢!”
聽了這話,有人跟著起哄道:“當娘都不行,得當奶奶,管吃管喝,養老送終!”
言帆明白了,今天倒黴,遇上了“碰瓷”的。轉念一想,對待這種事光來軟的不行,見你膽虛,他們反而會獅子大開口,變本加厲、沒結沒完。索性沉下氣,從容地掏出一支煙“錚”地一下點了,輕輕鬆鬆噴出一口煙霧,將明晃晃的打火機在手心裏轉了幾轉,隨後,板下臉喝道:“這事兒好辦,不就是想找個地方理論理論嗎?我奉陪了。上車,誰不敢上誰是孫子!”說完,轉身一把拉開了車門。
村婦愣住了,偷偷與那漢子對視了一眼,輕輕搖了搖頭。
“上啊?我那兒還正好缺個娘,願意去的跟我走。”
言帆知道自己的“表演”發揮了效應,鼻子裏哼了一聲,徑自鑽進車裏,點著了火。
村婦尷尬地笑了笑,彎腰撿起地上的幾個尚完整些的西紅柿,拉起漢子,一蹦一跳地鑽進人群走了。
本想看一場大熱鬧的行人,見“好戲”竟如此草草收場,遂嘁嘁喳喳議論了幾句一轟而散。
言帆心中叫著“倒黴”,後悔自己一時匆忙忘了查閱港商送給他的那冊《皇曆》。他信命,信得虔誠,信得執著,每逢打算外出,他必會翻一下那本“寶書”,然後在觀音像前燃上三炷香。今天,都是這一對“姊妹花”鬧的,沒顧得查書,也忘了燒香。他揣度著,《皇曆》上今天那欄,肯定是“不宜出行”。
車終於開到了高速公路站口。站前冷冷清清,不見人跡。
一個光光的禿腦袋從收費窗口探了出來,甩出了冷冰冰的八個字:“今日大霧,公路關閉!”
無奈,言帆隻好叫一聲“不順”,掉頭向國道駛去。因高速公路走不了車,國道一下子變得擁擠起來。雖說霧氣正開始逐漸散去,但人們絲毫不敢懈怠,大大小小的各式車輛排成了串兒,音色各異的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