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惡人自有惡人磨
華燈初上，夜色美好。然而，刑偵大隊的幹警們卻無暇消受這仲夏之夜妙曼的風光。
祁局長去省委黨校學習三個月，今天下午回到了合穀，晚上便召開會議聽取刑偵隊的工作彙報。
孫治方沒見過祁局，那天到公安局報到時，祁局已在三天前走了。他雖然才五十出頭，卻顯得有些提前衰老，個子不高，幹幹瘦瘦的臉上布滿了褶子，一笑便綻出一朵盛開的菊花。除去那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很難從他身上再尋找到警察的痕跡，看上去反倒更像是一個樸實的老工人、一個看傳達的老頭幾。
副局長佟鏐緊挨在祁局一旁，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江誌傑首先將五一以來全市發生的幾起重大案件及調查、取證的結果簡要敘述了一遍。
“很好！你們做了很多工作，取得了可喜的成績！”“老頭兒”說話很幹脆，“但是，我要提請大家注意，為什麼這幾件事都與言立本市長的家人有關？這其中有沒有什麼內在的聯係？我們需要認真的思考。佟鏐同誌的提醒是對的，案子牽涉到市府領導的親屬，處理起來尤其要謹慎小心，但謹慎絕不等於縮手縮腳、畏葸不前！‘法律麵前人人平等’不是一句空話，但要讓它閃現出它應有的光芒，則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馬家古畫案不能因言萍瘋癲擱淺，是被盜還是監守自盜要盡快查明，魯清夫婦的死亡顯然不是孤立的，必須抓住不放、一查到底。言萍雖說已經精神失常，可她在此案當中的所做所為都是在精神正常狀態下進行的，二者不應混淆。希望小學校舍的坍塌與幸福大道過街橋的壞損應合並調查，要對在押人劉哨加強思想攻勢，設法打掉他的顧慮，促使他做出進一步的交代、揭發，以揪出元凶，給那些死亡兒童的父母和全市人民一個滿意的交代！我雖然沒親臨小學校事故現場，可我完全能想象得出那一個個悲慘的場麵，七個孩子啊，哪一個不是爹媽的心頭肉？可頃刻之間就……”祁局長說不下去了，眼睛裏淌滿了淚水。
會議室裏一時鴉雀無聲，一個個鐵鋒錚的漢子全都沉浸在悲憤之中。
“同誌們，我們肩上的擔子不輕啊！那些孩子們正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呢！”祁局長抹了下眼淚，抬起了頭。“為了他們，我們還有什麼舍不得的呢？要主動與省裏的調查組配合，迅速查明事故原因，不管牽扯到誰，該抓的抓，該押的押，絕不姑息，絕不手軟！”
江誌傑說：“我們幾次與調查組聯係，都被擋了駕，根本見不著他們的人。聽說領頭的李副省長……”
“逸事由我來負責。”祁局長打斷了他的話，“調查取證要繼續抓緊進行，我們有獨立辦案的權力。怎麼，聽說市長小女兒的婚禮也被人攪了？好端端的大紅喜字一轉眼就變了顏色？有這種怪事？”祁局長轉移了話題。
孫治方說：“一點兒都不奇怪。經化驗，喜字上塗的三氧化二鐵，即人們通常所說的鐵鏽，在缺氧的環境下，該化學物質便還原成鐵，由紅色變為黑色。紅喜字變成黑喜字，正是由於宴會廳煙霧繚繞、人多少氧所致。”
“非有深仇大恨，絕不至於煞費苦心出此狠招，看來，這喜字後麵肯定掩藏著一個沉重的故事。”
“據查，近日開發區一帶常有一怪人出現，晝伏夜行，以帽遮臉，神神秘秘，難以捉磨，我們已經派人蹲守。”
“好。下麵聽你們談談對言帆的妻子安潔死亡原因的調查。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嗎？”
“這我就不懂了，有什麼好懷疑的呢？”佟鏐撇撇嘴，一臉的不屑，“兩個人同屬一氧化碳中毒，原因既清楚又簡單，入睡著了，灶上燒著的水開了以後撲出來澆滅了火，大量的散發出的煤氣便成了殺手。”
常穎鼓鼓勇氣問道：“既然夫妻二人同處一室同時中毒，可為什麼一生一死結果不同呢？”
“這又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人與人體質不同，耐受能力也不同，命大的活了，福薄的死了，這種例子很多，一點兒都不新鮮。”佟鏐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不忙辯論，先聽聽他們怎麼說。”祁局長拍了拍佟鏐的胳膊，然後從身子底下抽出一條煙來，拆開紙封，將香煙一盒盒分撒到會議桌上。“嚐嚐我從省城帶回的‘朱鸚煙’，這是咱們省煙廠新研製的產品，尼古丁含量很少，但勁兒挺大，已打人國際市場。來來，邊抽邊說。”
江誌傑抽出一支煙湊到鼻子下嗅了嗅，老練地說：“行，聞著跟‘三五’的味差不多。祁局，你這麼做，就不怕有人說你行賄？”
祁局長哈哈笑起來，“賄字怎麼寫？‘有’‘貝’，我這算什麼？頂多有點兒毒而已……書歸正傳，書歸正傳。”
江誌傑點上煙，斜目瞥了佟鏐一眼，“事發之後，我們及時趕到了現場，正遇上往外抬人。”當時，兩個人的狀態就有明顯的區別，言帆呼吸正常，而安潔卻氣息全無，這是第一個疑點。疑點二，有鄰居下小夜班回家，見停靠在樓下的一輛汽車裏火頭閃亮，有人坐在駕駛座上吸煙，經辨認，是言帆開的那輛凱迪拉克，其時在半夜三點半至四點之間。他為什麼要在這個鍾點一個人躲出來抽煙呢？事發當天，我們在他那輛汽車周圍共收集到九個煙頭，品牌一致，且均有言帆的唇印和指紋。
“提請大家注意的是，從他在外麵吸煙至早晨被救，其間不足三個小時。疑點三，毒氣之所以泄露，全因開水撲出將灶火燒滅所致，這一點，我們與大家的看法沒有什麼不同。但水為何人所燒？顯然不是安潔，如係她所為，言帆回房後定然查覺，他必會在自己尚未被毒氣侵害之前打電話求救。那麼，言帆深更半夜燒這一壺水幹什麼？洗澡？解釋不通，他家浴室內設有電淋浴器。沏茶？也解釋不通，我注意到他家的暖瓶裏早上尚存有多半瓶水，其水溫足可以用來沏茶。那他要開水做什麼用？疑點四，我們在他家的走廊裏撿到一隻摔壞的手機，看似因持者跌倒造成破損，但其毀壞程度表明，乃是被人用力摜到地上所致，言帆故意摔毀自己的手機目的何在？疑點五，據清晨上門送機票的曹克平講，言帆要趕當天第一班飛機去廣州談一筆生意，曹克平頭天晚上即打電話要給他送票，但遭到他拒絕，並再三囑咐對方務必在第二天早上六點半趕到他家，且有‘此筆生意關係到他的身家性命’之說詞。經調查，言帆的揚帆公司在廣州並無生意夥伴，公司裏的人也從未聽說過廣州有什麼項目，他急急火火非要在這天早上趕去廣州幹什麼？疑點六，這也是最後的一個疑點，讓人頗費心思。常穎在言帆的臥室裏發現一本《皇曆》，此書藏在一堆黃色畫報中間，7月10日這頁‘宜’的欄目下，標有‘開市’、‘納財’、‘出貨’、‘安葬’、‘塞穴’等十餘項，但惟有‘塞穴’與‘安葬’兩項下麵落有簽字筆點下的兩個黑點兒，其點兒雖小，但卻十分清晰。‘安葬’用不著解釋，‘塞穴’與‘堵漏’同義。據了解，言帆雖年紀輕輕，卻十分迷信，這怕也是經商之人的通病，每逢大事，他必要查閱《皇曆》，以此擇日，以定吉凶。這些日子，揚帆公司包攬承建的工程連連捅婁子、出問題，漏洞百出，為了逃避罪責，他必定要想方設法塞穴堵漏予以彌補。初步分析，言帆的妻子安潔很可能掌握了他違法犯罪的某些證據，故此，便承擔著巨大風險，按《皇曆》選定7月10日精心設計實施了這一‘殺妻堵漏’的罪惡陰謀！”江誌傑說完，將一本打開的《皇曆》遞到了祁局長麵前。
“天方夜譚，實屬天方夜譚！”佟鏐連連搖著腦袋。
“六大疑點，有根有據，不容小視！”祁局長絲毫沒有理會佟鏐的態度，“必要時，完全可以對言帆實行拘傳！”
此刻，言帆正開著那輛凱迪拉克，如孤魂野鬼一般轉悠在大街上。
他有自己的家，卻不敢回。自從那天早上被人從家裏抬出來後，他就一直再沒有進過那個門。安沽死了，這是不爭的事實，可他覺得她還活著，屋子裏到處都能看到她的眼睛。父母那裏他也不想去，怕遭父親教訓，母親盤詰，更怕看見那個半瘋半魔的姐姐。往日的朋友，如今竟躲得一個都找不見，言家的這棵樹還沒倒，猢猻們便都沒有了蹤影。他媽的，別著急，等老子翻過身來，首先就拿你們這幫孫子開刀！他在心中暗罵著。
他心裏憋著火，小腹下更憋著火。進入7月，城裏大大小小十幾家娛樂場所都陸續關了板，“輕鬆一刻”門上貼著“內部裝修，暫停營業”的告示，“蜜月仙官”門前戳著“店鋪轉讓，歡迎洽談”的術牌。他按手機上留存的號碼，試著給曾經有過肌膚之親的小姐打電話，大林、小林、“新疆妹”、“小不點兒”……都打遍了，得到的回答不是“用戶沒有開機”就是“用戶不在服務區”。情急之中他一下想到了梅若雨，那女人雖然不是很漂亮，那女人雖然比他大幾歲，那女人雖然過於瘋狂，可她畢竟是女人，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眼下，隻有她能填補自己心中的空虛、撲滅自己心中的欲火！然而，一個電話打過去，聲訊台的回答差點讓他躥了血：“對不起，您沒有權利撥通這個電話！”奶奶的，好個絕情斷義的女人！他由不得想起了“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句老話。
像今天這樣，他已經連續轉悠了三個晚上，心火不僅未見半點衰減，反而越發熾烈。算起來，他已經有十幾天沒碰過女人了，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像被什麼東西堵塞了一般，體內似有一團不斷膨脹的氣體，鼓得他感覺幾乎隨時都有可能爆裂開來。
此時，一輛富康正悄悄地尾隨在他的車後，言帆毫無查覺。
言帆看看手表，已經將近十點了，他這才想起如此遊蕩一通竟還沒吃晚飯。見前方有一處餃子館還亮著燈光，遂把車靠了過去。
他點了一紮啤酒、一盤醬牛肉和二十個雞蛋韭菜餡的餃子，悶頭不語獨自吃著。平日，他最喜歡吃韭菜，不僅僅是偏愛那一股辛辣味，更重要的是他聽說韭菜能補腎壯陽。他記不清是誰對他講過這樣一則古代笑話：某人款客。客偶然談及絲瓜萎陽，不若韭能壯陽。已而，主人叫妻添飯，不應，問子，子道：“娘往菜園中去了。”問做何？子道：“娘要拔去絲瓜種韭菜。”可是，今天想起這則笑話，不但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反倒生出一絲悲涼，含在嘴裏的韭菜餃子也如同嚼蠟一般毫無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