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大禹的寂寞(1 / 2)

5.大禹的寂寞

時隔四千年之後,已經難見當年轘轅關的地貌了,隻剩了講說,在往事與神話間遊走,還有“古轘轅美”這幾個清人的字,刻在關隘立壁上,寫著曆史。夏禹,一半被壓了紙型,疊藏在文典史籍裏頭,一半,也化作了口口相傳的故事,散落在如空氣無形卻有時又凝聚成某種氣候的民間裏,比若給我們講說的顧年歲不大,頂多40,卻也因曆史墨跡的浸潤或者風物日日熏染而有了滄桑的口氣,他說的曆史也日日在這種肉身相傳形式中變作了與外域布道、宗教迥然有異的己說。一個文本繁衍出不同版型,而不同版本間卻有一樣成分不變,正如禹化熊托身不同卻目標一致,他在骨於裏是不變的。故事也有表裏,它的根在演進遷徙的時光和波折動移的闡釋之外,也稟性難移。

然而,真的跑了幾十裏地,到“萃兩間之秀,居四方之中”的嵩高之地登封城北約2公裏萬歲峰下,麵對高10米周長43米的巨大“啟母石”時,才真正知道那個英雄是徹底地寂寞的。

早年讀《史記·夏本紀》,印象中叫禹的英雄與洪水鬥了一輩子,是個九州之內東奔西跑的人,記得太史公用了幾大自然段寫他從這裏到那裏,好像走遍了天下河流,黃河、淮河不用說,連一些不知名的現在或許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河都布滿他的足跡,他在我心中,是一個拿著木臿到處救急的人,哪裏有水難,哪裏就能眼見他的身影,忙碌得不知道還有別的生活,惟一的生活內容就是治水。他,是一個活在路上的人,這樣的人,是沒有常人意義的家的。來前,重翻《史記》,“敏給克勤”、“勞身焦思”的句子撲進來,對應“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的功勞,“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攆”的行動派式的做法更熱人眼目,“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東西南北都跑遍了,對於一個今人而言尚屬不易,何況那時隻借助於簡單到極點的交通工具,終於告功於天下,天下也終於因這個人的忙碌操勞在裏而“太平治”,然而行為。功績之外,仍有一句不能舍下,是“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較之,我倒更喜歡口傳曆史中那一句——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去了“敢”字,可能更見禹的風格。不是不敢,而是小能,司馬迂的文人敘事中說的是責任,民間敘事中說的可是精神。二者疊加,仍不能抹去個寂寞麼?

禹治水前,還有一個人因治水建功,也因治水被殺,彼時此時,並不因其曾治好了水而獲救,當那個叫鯀的人用堵的方法沒有最終止住洪水而失敗時,死的命運其實已等著他了,“九年治水而不息”,功用不成是小事,關鍵是民生之係,堯的耐心有限也罷,舜的誅殺也罷,倒是《史記》中那一句讓人看了心悸——“天下皆以舜之誅為是”,可見得一輩子做好事,心腸也罷能力也罷,老百姓是隻認結果的;並不全是忘恩負義,從中可見當時的責任製之嚴明,失職便是要掉頭的。而這個因水掉了頭顱的人正是禹的父親。史冊中言,“舜舉鯀子禹,而使續鯀之業”。這裏麵有種難以人情釋解之的苦痛在裏,前赴後繼才不那麼浪漫,舜此舉之用意今人不好揣摩,然而也讓人覺出搭了性命的壓力,不知尚年輕氣盛的禹怎麼想?反正,他是上路了,盡管有些被押上路的意思,所以那個司馬遷的“敢”字用得也人情人理。一邊是生父鯀的失敗喪身,一邊是部族王權精神之父舜的委以重任,禹夾在中問,麵對的是因洪水生靈塗炭的百姓人民,這樣情形,他是非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置之度外的了。

置之度外就可以避開那許多人事的糾纏,譬如親情,在失去了父親之後,誰又是第二個要他付出的親人呢?那代價?五層樓高的啟母石就是另一場不幸的實證。“禹治洪水,通輾轅山,化為熊。謂塗山氏日:‘欲餉,聞鼓聲乃來’。禹跳石,誤中鼓。塗山氏往,見禹方作熊,慚而去。至嵩高山下,化為石。方生啟,禹日:‘歸我子’。石破北方而啟生。”《淮南子》裏這篇故事一波三折,熊身的禹,和無意中見了熊身禹的為妻的塗山氏的“慚而去”——寫得太生動,也太澀苦,還有啟之生,都神跡般,撲朔迷離,然而立於啟母石前的這個下午,陽光是這麼好,壁峭的石頭破裂開來,一分為二,圍著它走,有種本真的崇慕,因為它本身沒有任何雕飾或者後天的人文附麗,就是一塊巨石,風雨陽光都經過了,還是一塊巨石,樸素、沉默,也沒有任何文字的標明,令每一個不期遇上它的人隻看到一塊兀立的石頭,一脈青峰的托襯下,它閃著白光,耀人眼目,對於愛石的我仍是意外的,沒有見過這麼大一塊完整的巨石;對於那不知神跡的過路人,它也會因沒有文字與解說而沉默為一塊真正的頑石。連石頭都說話的,才是真的神話。大禹寂寞著,他的寂寞還不是後天的懵懂,而在當時,最親密如妻子的人仍然會“慚而去”,離開他,不解是深的,比水更深一些,所以他要跑著追那背他而去的人,要一個骨肉,叫著“歸我子,歸我子”。真是痛徹。神話裏的哀傷散漫著卻浸人心肺,大禹,枉有回天之力,能夠劈山讓洪水泄流改道,卻不能夠讓一個心愛的女人回心轉意,一任那自心流漫的大潮淹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