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三隻悲劇裏的獅子(1 / 3)

8.三隻悲劇裏的獅子

放下這本《海明威短篇小說選》,隨手翻到版權頁,對著印行4萬冊的數目發呆,想這4萬冊書都在誰的手裏呢?換句話說,在這個愈來愈發展得有些像海明威小說風格的簡約時代,誰還會在贏戰與謀生之餘打開它呢?自然的非洲對現代化尚在路上的國人畢竟是太過奢侈的風景,何況,對現在的讀者群來講,4萬冊的發行量也早已是文人枕畔的夢想了。

然而那隻獅子怎麼也放不下。

說來也怪,十多年來,從大學第一年開始第一次讀它並迷上它,到今天,其實並沒有一本屬於自己的這樣的書,從各式各樣的圖書館借它出來,卻錯過了擁有它的1981年,我注意到上海譯文的這部書一直未有重印,雖然市麵上的其他著作在不斷地花樣翻新。記得那烙印般的一句,是:人生來不是給打敗的,你盡可毀滅他,就是打不敗他。附帶著這句青春期座右銘的是另一句穿適時光的話——“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在乎;人隻能死一回;咱們都欠上帝一條命;不管怎麼樣,反正今年死了明年就不會再死。”這句語出莎士比亞《亨利四世》的台詞又可以說是引證它的作者海明威一生的某種形式的回聲。這次讀,在《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又遭遇了它。

當然死並不是這篇文章要著意談論的。隻是那篇小說中的獅子逼視著,令人無處可逃。

以《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之深奧,對18歲的我,沒有太讀懂它是不奇怪的,直到今天我也不敢說自己就完全讀懂了它,但是這樣一個邏輯嚴謹的故事我想可以用以下這樣一些簡單的句子來敘述出來——麥康伯及其妻瑪戈去非洲打獵,當地白人獵手威爾遜被雇陪獵,頭兩次獵獅麥康伯都嚇得逃跑,遭到其妻瑪戈的極度輕蔑,而傾心於打中了獅子的威爾遜,第三次他們一同去狩獵,麥康伯表現出罕見的興奮與勇敢,在他與碩大的野牛對壘廝殺的千鈞一發時,他打中了它,但瑪戈因在車上看到他的危險而舉槍救他射殺野牛時不幸誤中了他。而且,這一槍是致命的。這個悲劇也可以敘述成這樣,一共三次——一次從結果開始兩次讓我們目睹了全過程的獰獵其實是三個人之間的內力較量,一個男人為了證明自己的勇力而進入了他此前未加任何心理準備的“遊戲”並屢屢犯規失利,直到一場洗禮來臨而他也終於完成了自己由一個大男孩向一個男人的轉變的這一刹那,他的一直向往他勇敢過人的妻子卻因為愛而誤傷了他,從而斷送了或也可說是凝固了他生命中最幸福的一頁。或者還會有這一種解釋,對於瑪戈的誤殺,或許是作為妻子的她再也不能忍受丈夫臨陣的懦弱——小說中有這樣的證據——她罵他為膽小鬼,而且還不無挑釁地說過“我再怎麼樣也不願意錯過今天這種場麵”、“我多麼想看到你再表演啊”這樣狠心讓人難堪揶揄的話。又誰知曉,在野獸向麥康伯撲過來的那一瞬,她不是在心底害怕他再次失尊而蒙辱,而潛意識裏把子彈射向了他呢?她的眼淚何嚐不是一種未可言說的對自己心頭仇恨的一旦實現的懊悔呢?連威爾遜不也這樣當場挖苦她的麼?當然這隻是引申來的臆測而已;但這個文本的多義對我思維的纏繞亦可從中而知。但是且慢,在所有對它的閱讀經曆裏,似乎少了個什麼,什麼呢?難道隻是三位主人公支攆了全篇的骨架嗎?隨著時間的生長,不知覺間怎麼也擺脫不下那第二隻死去的獅子。它在流水樣的文字裏愈來愈好像成了主角,以至所有的人物都靠了它的存在而完成。這樣,在水流般的時光裏,獅子,漸漸成了一個由它自己誕生的雕像,凸現著它那個種類特有的恣意與雄強。

首先,一向以電報語著稱的海明威對這隻獅子可謂極盡筆墨。

寫它的威猛:

那頭獅子吼出一聲發自胸腔深處的悲歎,一下於變成了喉音,越來越高的振動性好像叫空氣也振動了,最後是一聲歎息和發自胸腔深處的、沉重的咕嚕。

寫它的傻逸:

風吹動了它深色的鬃毛;這頭獅子看上去身體巨大,在灰蒙蒙的晨光中,站在岸邊高地上,顯出一個側影,它的肩膀渾厚,它的圓桶似的龐大的身子顯得油光水滑。

寫它的感覺:

它感到一顆30-06-220穀的實心於彈打進它的脅腹,打穿了它的胃,使它突然感到火燒似的疼痛,胃裏直想嘔吐。

寫它的智力:

它那雙黃色的大眼睛帶著仇恨眯成一條縫,向前望著,隻有在它呼吸的時候感到痛苦,才眨巴一下;它的爪子刨進鬆軟的幹土。它壘身疼痛、難受、充滿仇恨,它壘身殘餘的體力都調動起來了,完全集中著準備發動突然襲擊。

這就是那隻被獵殺它的人喚作的“呱呱叫的”獅子。正是這隻獅子使麥康伯的體內發生了看不見的變化,使一向膽小的他事後兩眼發亮,想“打一頭獅子”。作者借另一主角威爾遜的心理,道出了這個機密——“麥康伯終於長大成人了。事實是,他們有些人在很長的時間裏一直是孩子,有時候,他們一輩子都是。年紀到了50歲,他們仍然是孩子氣的人。地道的孩子氣的美國人。但是現在都過去了。現在變成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啦。”這還不夠,一向吝惜文字的作者好像有某種理由使其無法不做介入其中的議論——“他在戰爭中也看到過同樣的情形。比喪失童貞變化更大。害怕一下子消失了,像動手術割除的。別的東西長出來,代替了它。這是做一個男人的主要東西。有了這東西,他就變成了一個男人。”這理由是什麼呢?是海明威一貫的“硬漢”標準嗎?好像又不全是。由厭惡到“已經開始喜歡”麥康伯的威爾遜的話,已被打破了腦袋的麥康伯本人是聽不到了,剛剛從懦夫中蛻變出而成為“一個男人”的他也無從知道威爾遜的那番道理,那個現在已成為社會學中某種主要的對男人評價標準的——傑出原則——如果非要給它一個名稱的話。

這種傑出原則,在海明威的作品中俯拾即是,論者稱其為硬漢,我卻覺得將外界附加於他身上的“毛”抖落之後,那硬漢其實涵蓋不了的是某種做人的原則。獅子在這裏與其說是麥康伯的成人儀式的無形見證,不如說是海明威所代表的美國文化在要求每個男人都應成為一匹無所畏懼的獅子,有它的威猛、俊逸,它的意誌與智力。麥康伯果然在狩獵生涯行將結束時成了這樣“一隻獅子”,然而他也如獅子一樣,沒有躲開被射殺的宿命。於是作者苦心營建的“傑出原則”又在字麵上輸給了死亡——而應了作者本人一句話——你盡可以將他毀滅。而總是在一個人新生那一刻所發生的毀滅,卻也道出了包括作者在內作為獅子式的人的悲涼。

傑出原則到了這裏,就有了些站不住腳的意思,這是人不願承認的。所以死亡總是充當著最後的了斷者。

甚至連那個肖像酷似獅子,並有一顆征服一切的獅心的作者也不放過。

1958年,法國作家約瑟夫·凱塞爾寫了部叫作《獅王》的長篇,當年春上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這部書為他贏得了兩方麵的榮譽,一是躋身於暢銷書行列,僅法語版印量就已達數百萬,並列入法國中學必讀範文;另一方麵作者因此書屢屢獲文學大獎,蜚聲海外,並入選法蘭西學院院士。更有甚者,戴高樂將軍在讀過之後致函作者信中連用了“精彩”、“傑出”、“天才”等溢美之詞,並親昵地稱作者為自己的“老友”。在感慨法國不愧為世界小說之都的文化氛圍時,也引發了我讀這部書的濃厚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