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靜謐與狂飆(1 / 3)

9.靜謐與狂飆

1996年——他猝去60年之後的一個冬天,我赴滬去看他的墓,樸樸素素的,在那個靜謐的黃昏,隻想陪他坐上一會兒。灰石鋪成的大道掩蓋了土,方石砌就的牆上銘刻著偉人的字,躺的地方照例是幹淨的,一如他站著時的品質,石牆下長出的綠苔卻與四周蔥蘢的鬆柏一起圍成了一個靜謐的所在,除了兩三個背了書包的學生鞠了躬匆匆來去之外,沒有人來,這個冬天,沒有人打擾他的睡眠。前邊是他青銅的坐像,坐像前麵廣場的方地上,是傍晚來練跳舞的人,他們隔在坐像那邊,細碎的聲音偶爾會傳過來。我坐在墓邊的柏樹下,看著他們的幸福或者麻木,想著墓裏的人,想著抉心自食的痛徹,想著“答我——否則,離開”。天黑下來,在夜與晝的交界處站起身已經不止一次了,這次卻不同,從三三兩兩仍有餘興的舞者中間穿行而過,突然想到這個時刻與地點也許正是他喜歡的,正如那憎愛相纏的感受咬噬了他一輩子也從沒流露出個後悔。坐像回頭再看依然肅穆著,一臉青白,卻有血色在動。暮靄更濃了,以致石上1881-1936的字在搖擺不定的人影擋遮中漸漸模糊了。

紀念館中的人也是不多的,隻是一個人在靜靜地看,看另一個人並不靜謐的一生,是可以聽到時間的馬蹄的,像東京時那人的表,戴著,隻為提示自己是什麼在與生命一起寸寸前行。走出來,是又回到了世間的感覺,人群喧鬧,陽光普照,像是什麼都不曾有過,和平真的與慵懶接近,還有他深惡的遺忘,穿行在這樣的笑與平靜裏,真的是穿行在那竟找不到具體對手的“無物之陣”麼?一切都改轉許多,而好似一切又讓人熟如舊睹,這是他恨愛集半的人,是他憎護有加的人。他穿過人群,走了過去。然而這是怎樣的穿越。本味何由知156歲就撲倒了。縱然有二裏長的送葬隊,有“民族魂”的旗幟,有綿延於心打破了死的詩文歌哭,然而那是他真正看重的麼?他是反感紀念的,遺囑裏,他呼喚民眾的幸福,然而60年後,麥當勞桌前的孩子在大人的引領下積極地消耗著這個快餐時代,他們都有趕上了趟的快樂,已經誰也不去提起那個在異國幻燈麵前攥緊了拳頭同時也握住黑暗的少年。這時候又能說什麼呢?忘記,無睹的假裝,習慣,還是朝那無邪的孩子大叫一聲,無疑像那《立論》中說了“必然”的客人,“這孩子……”,那麼還是不說罷,或者沉默,或者去做一些模糊的“啊唷”“hehe”與“哈哈”,許多自稱過來人的人不都這樣地過嗎,模糊著過,沒有自問,逃了追問,漸漸追問的人也加入進來,那氣息好像因了合並而更氣壯了,反而,不是麼?他把帽子遮下來,擋住了暗箭與唾沫,卻沒有擋住這樣遺忘後麵的背叛。“我夢見自己死在道路上。”這是可預見的生活麼?如此,也注定前驅,不返不顧,何況須忍了利鏃穿心的疼。

有了這樣的經驗,此後在西三條、故居、博物館,便有了一種平靜。玻璃櫃內,平攤著《眉間尺》的手稿,他一身黑衣地凝視著每一個走過的人,我靜靜地接過那凝視,知道了,他是將自己都燒了進去,不惜身家性命地獻出了的人,如他所說,他從不問那些他獻出的對象對這般徹底無畏的獻出有否回應,能否對起,他不問該與不該,甚至對與不對,他無私地做著,趕快做著。雖然他曾經強調過前提,心痛於那麻木,然而他仍舊做完了他願意做的事:把那火焰從地下帶到人間。為此他不惜自己被灼傷,不惜終於被大石車“碾死在車輪底下”。那大歡喜,較之遺忘,是可以放在一起比的麼?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麵上。但坦然,欣然。他贏了死,“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腐朽更其不幸”。他終生都在做著這樣的抵抗。有著“人之子”的自認,這樣的赤誠,已毫無保留,是容不下任何刪節、省略、改寫和藏掖的。正義毋需掂量,值與不值,得失之患,諸種使其停頓的東西,在定了的前提下,都是攔其不住的。他有著長年靜謐沉澱出的熱烈,和借了緘默之爐冶煉出的勇猛。

這是一個愛做夢的人。人說多夢的人心大都是熱的,是這樣麼?隻知道他喜吃辣椒是出名的,還有後來才了解到的喜騎馬,另一項愛好就是讀書了,沉靜、善感與勇武、豪俠大約在一般人意識裏都是不怎麼能一起拚貼的,然而在個別人身上它們諧悅著,看不出不調合之處,相反卻融彙得那麼好。稽山鏡水,養育了這個愛做夢的人,不然不會有離鄉的舉止,不會有水師學堂、礦路學堂,不會有“大貞丸”號船,不會有彼岸的東京、弘文學院、仙台醫學專門學校,不會有浙江的師範學堂,北京的紹興會館、北大、女師,也不會有廈門、廣州、上海和輾轉其間的《呐喊》、《彷徨》、《熱風》和《野草》。

這是一個不放棄生的人。雖然周遭大多數人都安於苟活,不問究竟卻不是他所能容忍的,所以有對幻燈事件的反應,有事業與投身路線的改變,有喊一嗓以喚起療治的《狂人日記》,有照鏡以引國民自重的《阿Q正傳》。未莊的土穀祠,那個烏有又實在的地方,與他住過的“八道灣”、“磚塔胡同”、“西三條”、“施高塔路”名字一起,成形著他的環境和境遇,那種微妙的對應,實在是令他感慨出“以文筆作生活,是世上最苦的職業”,然而也不見其退縮,就是在通緝與暗殺的上海,在逃難構圖的晚年,也未見其放下筆,反而他說,隻要話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在給山本初技信中寫下這行文字之後,他真得再無避居或搬家。這是一個好夢的人,從看鬼戲聽話無常的訴說的兒時開始做,“難是弗放者個!哪怕你,銅牆鐵壁!哪怕你,皇親國戚!”是那幾句斬釘截鐵的唱詞;抽屜裏全是洋書隻有一本線裝《離騷》除外的留日的青年期延續著,“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鴆之先鳴”一般的撣語最終成為寫在了成年西壁上的聯句;為《浙江潮》譯寫參半的《斯巴達之魂》是那夢的一部分,斯巴達三百勇士戰死沙場,獨一人因目疾而未能參加戰鬥,得以幸免,妻子引為奇恥以死諍諫。將軍建碑紀念,成為國魂象征。是那故事;還有感動非常的武者小林實篤《一個青年的夢》所給他翻譯激情的成年,被譯者《新村雜感》裏放大了聲音,“家裏有火的人嗬,不要將火在隱僻處擱著,放在我們能見的地方,並且通知說,這裏有你們的兄弟”。手一把撕開了規避的黑幔,絕望與希望相纏,墓碣陰陽兩麵的殘文,成塵的微笑,擁抱或殺戮,無所不在的看客,奴隸,中間物,以水養血腳底磨穿的過客,歡喜與悲憫,血和鐵,瘋與魔,創痛酷烈,簡直就是一個個擺脫不開的夢魘呢,時時超出著人所能承有,然而終於,還是借《長明燈》叫出了“我放火!——”。如預備了焚身以火的野草,是不憚於自己的毀滅的。夢想最多的人,卻不夢夢,在《聽說夢》裏,他對“好社會”與“光明”所必經的鬥爭始終清醒,他沒有掉到那玫瑰與花環編織的虛幻的陷阱裏去,他不求乞,他不信布施心或是許諾於他的空頭的夢,他不騙人。所以《野草》裏,那些個三界遍遊的夢最終都是醒的,都是大叫一聲或是立坐起來回到了人間的。實在是有太多的愛,讓他無法放棄,恨與黑暗,都未能掠去那無可置換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