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誰在趕路
10年前的今天——1988年7月1日,餘純順淩晨4點起床,趕乘上海往西區葛隆的早班車,8點在這個江蘇省交界處的鎮郵電所蓋上的一枚郵戳,標識了他曆時8年“孤身徒步環行中國”的一個開始。命運倒出的這個線頭就是這麼自然和素樸,沒有誇張虛飾的日子,大概這是餘純順終生的索求。
此後,1997年,在他逝去半年後出版的日記裏,我們讀到了這一頁,和他訴說的10年前那個夏天的酷熱。難以猜測為什麼獨獨選擇一個夏季伏天作為自己行旅的起點,正如那個8年後的羅布泊的地麵溫度高達60多度的夏季會作出收留這個風塵仆仆的孤旅者的決定一樣,一切都隨著光陰的流轉而成為一個謎。誰又能糾纏過藏在時間裏的那個初衷呢?
誰又有時間去糾纏呢?在據說已進入信息時代人人都以新聞擁有量作為衡器以跟上時間步伐的人生持股者的當世,誰會為誰再駐足停留,甚至細忖其中深奧,何況他已成了故人,附著在身上的光環——那英雄或理想的光亮本身不但已然推為舊事,而且它本身都在喧嚷浮沉的現世褪失著色澤。世事真是難測,餘純順隻是想經由行走重塑自我改變命運,本著這一動機與別人不同的是他選擇的是以一個個體融人全整河山的素樸方式,這個初衷卻不意遭遇改寫,隨之而來的傳媒介入更為他避之不及,以至最終被它裹挾了去。於此,這個迅急為征象的生活裏,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9月、10月、12月——斯人已逝後的種種以文字為形式的紀念——《挑戰羅布泊——餘純順徒步中國紀實攝影》和《壯士中華行》二卷《餘純順孤身徒步走西藏》、《餘純順風雨八年日記選》,剛剛問世兩年,也已成為舊書了。書籍也是商品的概念似乎使一切現象都來得無懈可擊。最浪漫的事物這時都會被蒙上層後現代的意味,而被對待的方式大多數時候並不是解構。所以我極看重捧讀的時間,我尊重在泡沫散後的冷寂裏仍毫不遲疑地拿起它的那雙手。
曾經的流行與熱銷總會被時光擦出些印痕,而新的熱點與變焦總也會拉遠直至拉開人們的視線,這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所以連憤慨也由習慣的複現變得淡了。
然而,總還是有話抑壓不住。
旅人身後兩年即墜入的沉寂——1998年6月,我發現幾乎沒有報紙傳媒紀念這個用腳在大地上寫詩的詩人怎樣因羅布泊的阻隔而未能最終完成他的大詩。在紙張、信息空前興盛的時代,在“新”成為一切標準甚至價值衡器的時代,僅僅兩年時間,曾經是炒得火爆甚至生前每到一地即上采訪死後散十家報刊追蹤報道的局麵好像還在昨天,但是現在幾乎找不到一縷文字是關於他和他的道路的。餘純順的名字被壓作紙型真成了詞條與神話。誰使他離得我們更遠了?餘純順遠行的步子本是走近我們的嗬。《餘純順風雨八年日記選》附錄裏有他的講演,應該想到就是那樣樸實,《壯心獻給父母之邦》題下,他講他的理想:走完31個省區,走訪55個民族,走遍中國的地理四極……是何等豪氣。8萬裏路,26個省區,34個少數民族,是這場人生的完成。當然壯士是帶了遺憾去的。但是“走”的意義不僅是走,它不是表象,不可以物化,甚至位於品評之外,不是量的累積,不是姿態身份的完成,總有些超出的東西,所以對那將他比作現代徐霞客的評定不以為然,是因了地理學家這樣一個稱謂較之於他,也是一個小了的概念。不,不是遊記的價值,雖然確有川藏、青藏、滇藏、新藏、中尼五條線路對“世界第三極”西藏全方位穿越曆程的記述,和對位於它的在中國大地山河間行走、擁有著與江山呼吸與共的足跡心史並一步步走出了自我的主人公。也許這孤身獨影風餐露宿的跋涉選擇,這無悔無怨至死不渝的英雄氣質,這遠離市人小利以水洗心的超越人格,都隻是那句“徒步旅行再造了我”的注腳,或是它們真是互為因果,這話裏的誠實讓人珍視,讓這兩卷以生命寫就的書越過了時下一般的旅遊之作、考古文字、探險作品甚至已與矯情同義的抒情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