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Դ(1 / 3)

11.源

晉人成公綏在他所處時代曾有“覽百川之洪壯兮,莫尚美於黃河”的感歎,那篇《大河賦》電確實寫盡了百川之首的這條河的地理曆史乃至人文迭變,置足一千七百年後的今天,仍然欽服於那對環境人文概括的大氣,從首到尾,幾找不出一絲瑕疵遺漏,不僅如此,“潛昆侖之峻極兮,出積石之嵯峨。登龍門而南遊兮,拂華陰於曲阿。淩砥柱而激湍兮,逾洛訥而揚波。體委蛇於後土兮,配靈漢於穹蒼。貫中夏之畿甸兮,經朔狄之遐荒。曆二周之北境兮,流三晉之南鄉。秦自西而啟壤兮,齊據東而畫疆。殷徒涉而永固,衛遷濟而遂疆。趙決流而卻魏,贏引溝而滅梁。思先哲之攸歎,何水德之難量”還寫出了黃河自發源到中原再到近海口的地理風物、朝代更疊以及圍繞這條巨河的幕幕曆史,因河而興,因河而廢,一個“河”字,穿越經流的不單是可見的山河地理——昆侖、積石、龍門、華陰、砥柱,如今都還鑿實在地圖上,可以查找,或供跋涉;更有中夏、朔北、二周、三晉以至秦齊殷衛趙史的劃界,這些已從現代版圖中撒去的朝代在時間的湍流裏打著漩,暗潛卻也在河上留有它們炫目或辛酸的位置,這後一條河拉長延展著自然的水流,使人不止於昆侖積石或者華陰龍門,使人即便就是在龍門華陰乃至一塊看似平常石頭的砥柱石上也會不拘於具體的地質內容而刨根問底地必探測出曆史水流的波紋,這個意義上,“何水德之難量”一句,我是懂的。“難量”的不僅在它的地理學或曆史意義的源遠流長,更在它作為地理曆史的混合物而對一個朝代經年更替而骨核血質亙久不變的民族心理人文精脈長期浸染以致已無分河人你我的波長。“水德”的大義在此。難怪古書中黃河的別名稱為“德水”,載舟覆舟隻言對於朝代更換中民眾的力量,而還原為一個受眾角色,民眾不也是一方舟子,被水載養。駐足於已然已成動脈的河的每一段,會有自己能否承受得起擔負得動的感受,前者是說恩澤,祖先的血流在裏頭,又聳然豎立而成每一條站立的河流,這樣的黃皮膚,千裏萬裏的黃金水波一樣粘稠,分散著,彙聚著,在另一個地理的方域裏創生著另一種長度與厚度;後者是責任,作為這激流與厚脈的代言,能否使說出的話不致走調,能否在這一條站立的河裏融彙凝聚了數萬億條河流的聲音,從而傳承出那條巨流的動天聲響,它的疼痛,歡欣,辛酸或澎湃,喜悅和悲苦。誰個又能將它的命運曆史一一致來?那尋訪踏勘的力量又源自何處?這直立的水,被拋在長河中的任一滴黃顏色,該當如何才能描出一個全整的它呢。德水難量。詠吟裏感歎多過疑問。成公綏隻是代言。曆朝曆代,人事顛轉,而已成定律的是:江河不廢。

難怪唐人李白要以“天”喻之,“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將進酒》中,幾乎是喊出的一句。在其後的“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對映下,破韙而出,把個身世、時間、個體生命裏具體的哀怨悲戚甩在了“奔流到海不複回”的後麵。當然,“黃河如絲天際來”具體到《西嶽雲歌台送丹丘子》一地一事。正如金人段克己“黃河一線天上來”所指在戊申四月的禹門,元人王思誠“黃河滾滾自天來”在砥柱三門,明人朱凝真的“神河浩浩來天際”說的是漢渠春漲,同為清人的王士禛“天上黃河萬裏來”、白衣保“水從天上落”、姚椿“報道銀潢天上落”、魏源“黃河竟是天上濤”各寫秦中、金堤、汴州到徐州河段以及汴泗一帶河在人心中的勢態,足見“一條橫貫九州流”的洋洋大河在不同世代不同地點人心中激起的擎天波瀾。“天”在這裏似乎又越出了定律,而隻道出了它的出處生身。黃河究竟所從何來,一直是曆代史家刨根問底的,這一點,與詩人們將之歸於“天上”的想象不同,然也正如另一清人何軾的喟然一歎,“九曲彎環行不盡,幾人真個到昆侖”,中遊的人文興盛集結了大批文人詩客,他們,包括生身西北還要北至碎葉的李白,也將自己身世的周遊與寄托放在長安附近。倒是唐代另兩位叫高適與岑參的詩人在邊塞留下了大量詩章,高適《塞上》裏的“倚劍欲誰語,關河空鬱行”,與《薊中作》中“惆悵孫吳事,歸來獨閉門”記述先後兩次出塞的報國之心安邊之誌都留有不被重用的沉鬱陰玲,然而他確也寫出了“立馬眺洪河,驚風吹白蒿。雲屯寒色苦,雪兮群山高”的氣魄。從武威到臨洮,隴右的“洪河”或可考證為黃河,何況更有“長敢達者杯中物,大笑前人身後名”的心高,“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的自賢,以及《塞下曲》中“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的狂傲,一個投筆而從戎,得建非常功的高適一掃了前期的求遇不達的鬱悶,而慷慨矯健,其詩中到了後來也不見了前期兩次出塞於邊地看到的“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的肅殺苦難,和“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的等級不公,荒涼換作了得誌後,人的服光總有不同,心境遷移,視界的事物也變了另種顏色,閉門的清曠秋夜也換作了秋高馬肥,盡管那幾聲“大笑”與“狂歌”確實一掃即便唐代的文人也染了的自戀與病弱;即便有更精彩如“長驅大浪波,急擊群山空”句,還有我喜愛的“將星獨照耀,邊色何溟濛”的從景物人心刻透表裏的功夫而得來的景物外文宇下不易察覺的人的抒寫,但是我仍然失望於他的那個中心,那個以放達與得誌作為人生變量而圍繞的世代丈人孜孜以求的中心,正是這個中心,介入到他的詩作前後,風格雖同,但態度隨角色而稍變,致使那詩的味道大異了,也正因了這個中心,使他的邊塞詩並不怎麼“邊緣”,反而絲絲入扣,在更高的意義上授了與邊地曠適野荒的那一種景色對仗的慷慨。不是麼?這隻風箏,飛得可謂高遠,卻一直有些顫顫巍巍,辜負了高原幹淨明澈當然也肌寒徹骨的空氣了。苛求於高適的原因在於,總想看到一個全整的自然,或者是一個公允於戰事之上的地緣,不是一方一方,或者公婆相爭之理籠罩了的大地山川,而就是山川自己,或者也有一個人在走在看,但是他的心平穩清正,他的文字或者詩寫下來也不掩蓋,或者就是在距真實愈來愈遠模糊不清的曆史上踏行,也能在厚如帷幕的沉疊裏尋出一線道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