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走在風中
大河家在人文地理上並不出名,黃河於積石雄關而出,青海部分的孟達峽與甘肅境稱的積石峽峰巒突起,兩山一水,逼仄通過。相傳大禹治水,從此經過,《禹貢》有:“禹治水,導於積石”記錄。峽中有幾公裏長的刀削斧劈般的絕壁懸崖,形勢峻極,仿佛記錄。青藏高原與隴西黃土高原的交際處,此段黃河,經西南高地至東北低一級台級流,自主峰雷積山至吹麻灘一節便有海拔4218米至2230米問的2000米落差,溝穀山梁地貌問,黃河時而狹澀,時而闊急,40公裏流程,農作物也由青稞小麥完成著向洋芋胡麻的轉變。東流段落,至臨夏南接大夏河支流,是禹治水的又一遺跡,夏河之“夏”字即取禹之國號,兩河交彙處,衝積出百裏麵積衝積扇,古稱河州;過了這個扇麵,前路仍需穿峽越穀,特有的丹霞地貌成形的峰巒目送它奔突前進,在永靖折而東北行,進入劉家峽這條長12公裏的峽穀,山峰陡峭,岩石嶙峋,南來的黃河在此轉九十度彎,向西奔流,姐妹峰,炳靈寺在崖壁上,十萬佛目送黃河於此轉折西行,經鹽鍋峽、八盤峽,而至南北狹窄東西頎長群山環峙的蘭州盆地,於青藏高原、黃土高原與內蒙古高原交接地的西漢所設金城——蘭州城中穿城而過;在白塔、皋蘭兩山注視下緩緩而過,這時的它獲得了從峽穀那裏到平闊地帶暫借一些歇息的雍容之氣,兩岸景致與來路大改,自然的溝壑換作了櫛次鱗比的樓房綠蔭,它緩慢步態有份不舍,畢竟是惟一穿城而過的機遇,在中山橋下打著旋渦,卻在流出數裏的地方變了顏色,有種濃釅的褚紅,含在裏邊,讓人疑惑,不知道是什麼染上的。峽穀並沒有走完,隴右興隆山是一個驗證,峁梁溝壑,河穀階地,榆中、永登過時,河有些白白地亮,紅山峽,黑山峽中黃河則看慣了一路的溝壑,它們上麵是被稱作峁粱的地理,幾折幾彎中。有些氣喘,而且景致大同,於此中穿越的河流有些像劈開兩峽但又不夠激烈的水,它蜿蜒前行,好似與周邊所經地質商量著借路,周圍兩側的山峁亦不很高,好像無意難為河之流向,但也稍稍地在讓步同時改造著它的河道,這裏而不那裏地走。就這樣到了白銀,這個隴西黃土高原西北緣與祁連山東延脈向騰格裏沙漠過渡的交替帶,塬、川與梁、峁交織,丘陵與沙漠換作了岸上的觀眾,黃河有一個“S”轉彎流經214公裏,靖遠、會寧、景泰就這樣過了,包含進了那個數字流程。寧夏迎麵而來的是平原沃野,與剛穿出的黑山峽代表的甘肅峽穀形成對照,騰格裏沙漠就是西北邊沿,向南俯視著黃河的通過,叫它在衝出諸峽剛想喘口氣的地方也不能大意,但是已經可以看出黃河在這時真的是稍有和緩,它經行蜿蜒的姿態裏有了些舞者的意思,過中衛沙波頭,它連著拐了兩個彎,兩個“S”形在眼皮底下過了,連接的如此密,一個地點看去,竟是一個環弧狀的圓,在沙漠邊上滑過去,再北上中寧,橫貫68公裏流程,平原上行的黃河這時看起來有些按部就班,步伐緩滯,與兩岸經地的沙色分不出你我,隻是在動著,遠望去,又像一麵長鏡。終於走到青銅蛺,這個最早截斷它不羈行走的地方,岸上的百零八塔對於它在此境內完成的58公裏行程目接目送,人工引黃的渠開始大量出現,唐徠渠全長54公裏,唐代始建而今仍為寧夏第一大渠,另有大小十數不等的渠從將它闊展的水送入流域農田灌溉,天下黃河富寧夏,即言此利。大小溝洫引水,並沒有抽空或阻滯,而是執著地北進,吳忠對岸,黃河境內流程22公裏,接自南向北流的苦水河、甜水河等支流,到靈武去,東部是鄂爾多斯高原的西緣,丘陵沙地,已經可以看到毛烏素沙漠的邊際。由南向北,秦渠、漢渠借了黃河水澆灌的土地,田疇縱橫,與那起初進入寧夏時的盈眼沙漠有著大異,賀蘭山的清峻之姿已經可以望見,大約是太急切,還是過勞,河道遊蕩,塌岸開始,就這樣到了銀川,賀蘭向東俯瞰,黃河於此78公裏獻出的不僅渠灌,而且湖泊,賀蘭、平羅、陶樂、惠農至石嘴山,於此告別寧夏,進入內蒙,把一個它造就了的富饒平原留在了身後。
在大河家沙家承包的民族旅店二樓房間裏那張10元錢一天的床鋪上醒來時,第一眼見到的是對麵窗外紅崖上照徹的陽光,這時喚禮的聲音淩空響起,是從旅店西邊的大河家清真寺傳來的,清晰沉鬱,與紅崖對視片刻,我一骨碌爬起。門外院子裏昨夜仰視的滿天星星都不見了,樓道上放著沙老漢準備好的用於洗漱的白色塑料桶,裏麵盛滿了水。住在樓下的跪長途的一兩個司機已經在準備起程,大院子裏寂寂寥寥,一夜,也就是住上個三四人,後來沙老漢告訴我民委的、來此考察文化的日本人都住在這店裏。他的話是叫我放心安全,但是到了這裏又怎會不安全,我心裏說著感激,知曉他話裏的厚道善意。
昨天走循化一大河家一路,是省際之間的跨越,青海、甘肅,陡地兩個階梯,地理,海拔。然而這條路不那麼明顯,讓人心驚的是一麵崖一麵河,二項中間一條窄路,隻夠錯車,土泥巴路,下了雨泥濘得很,坑坑窪窪,如果隻是一車在走,慢一些速度也沒什麼,兩車對頭,其中一輛車總會停下來,錯一邊,另輛車會意地先過,離崖很近,泥石衝下來在路邊,時而得繞過去,這邊是河,車輪子得絲絲入扣著,閃失不得。所以心安的話還是下車,背了行李走,可以看河,還有一定要見一麵的積石雄關。
孟達峽積石峽,河水未變顏色。下午至黃昏渾渾地紅,不知是陽光照上山壁反射的光,還是河水的本色,走在這裏,兩壁峰立,水通過,這樣一條發白土路上,竟靜寂無人,同行的人在車上,我背著行囊往河裏去,下坡,吊橋,也是連通兩省,積石雄關就在麵前,河水沉鬱,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我知道它的沉默,那個封存在人心裏的故事,連個史書都無法寫下,又哪裏找到一個傳達?
倒著走,從寧夏吳忠金積鎮到甘肅積石山大河家,東鄉,河州、抱罕,麻尼寺溝、吹麻灘一路,風土山色,沒有蔥蘢。大山旱裂。路徑峭陡,耕地田疇,莊稼隻麥子,作物是油菜——籽收了煉油,蔬菜隻土豆——這裏稱洋芋,旱裂著,沒有太多的樹木,濃蔭,東鄉見到的山像是犁子犁出來的,大溝大壑,黃土崩裂,到了古河州臨夏,在大夏河畔停下,我知道是大禹治水的又一處足跡,大夏河之“夏”字正為了紀念他,夏禹。這條河北進,流人黃河,如此方向,南而北流的支流還有西邊的藏橋頭家的銀川河,西寨子溝關牙口,關家叫直流到炳靈寺窟河段的吹麻灘(河),都注入了劉家峽了,平湖一籠,束水而東,在祁家渡口接洮河大支流,轉而向西,再折北流,經鹽鍋峽,在達川接自西東彙的湟水,而東北進、東南進,再折東北進,東南、東,經沙井驛、安寧壁、十裏店流入蘭州。
就是從那裏,溯流而上。搭車臨夏,小東風車15元,過韓家河、七裏河區,西菜園,醒來,是孫家。309國道,廣河閃過。過買家巷,太陽雨打到窗玻璃上,起初是花,後凝為珠。流下去。路緩緩地浸濕了,太陽的薄光透過來,地麵柏油是一層的亮。和政,蒿支淘,不知道拐了多少彎,“事故多發地段”的“!”字警示在每一彎道處提醒著,而長於走長路的人,這時半眯著眼,進入麻術與迷醉中間的狀態,窗前的她的命這時已全盤托出,交給了前座開猛車的人,他的坐椅靠背上,搭一件藍黑色嗶嘰呢舊上衣。黃泥灣;過去,一座叫牛津河的大橋一馳而過,景色陡然一變,在麵前,路右的山土紅冽濃釅,像潑了紅墨,染下來。“古河州”的牌子看得到了。臨夏,臨著大夏河,這樣名稱,直白素樸,而河州語,現在已不多叫,卻是史冊上惟一以“河”命名的州,黃河在人心的位置不言而喻。大夏河橋下,河水清黃,紅土駁露,羊在灘上緩緩地走,橋上是行人急促的步子,隻要有河的地方,就走不出大禹的足跡,那隻伸出來長滿繭花的大腳,走的路,比我們任何一人都要多吧。
又一夜過了。
第二天一早乘一輛小麵班車去吹麻灘,在西關汽車總站,花個4塊錢就會到達目的地,車在城關邊緣,走走停停地拉客,藏民三三兩兩地上來,去大河家、去西寧都一路行,地平整得很細,種著玉米,知道是精耕細作的農業,麥子剛剛種下,出著一層薄脊的綠。
小葉楊一閃而逝。沒有大樹。表征著地的貧瘠,這就是那些我要追尋與記述的人存活的地方麼。
這樣想著。喧嚷囂鬧的車上一時無語,靜的隻剩下車輪的奔跑。一時,又嗡嗡地起來,落下去,可以聽到的,是話語的水聲,靜寂處送來一聲,“走?”“走!”上下車主客間的答問,也簡約到沉默得仿佛都知曉。
走這樣一條長路,隻為更深地了解一群人,明白一件事,慢慢掂出情義的分量,那對於我,與生命一樣重要。跋山涉水,麵容憔悴,向往著接受一場輸血,如果我們的緣分足夠深,總會相遇在一條路上,如果今生不夠,也該讓路知道一個人曾經為此做出的一分努力。
“櫻桃好吃樹難栽……”,現在大約隻有在這山拗裏還能聽到這盤磁帶了。心下感慨。也許我喜歡西北,正是因為那深層情感裏惦念著七八十年代人的質樸,這是我喜歡它的原因麼?這樣胡思亂想。這樣一路彷徨,甘藏溝到了,左側遠峰,大力加山麼?已有雪積,車上忽而安靜,麵前朝聖的人、學經的人盯著我看。紮周是夏河縣九甲鄉人,他們一行4代15人護送他85歲的母親由拉卜愣寺到大昭寺朝聖,母親、妹妹、兒子、孫子、重孫,85、79、50、20不等,拐杖、毯子,暖瓶,尕芷開知剛考上北京藏學院要去念書了,學3年回來希望講經,修養、學問、煩惱、解脫,痛苦與求進,這樣聊著,舊城,癿藏鄉、樂民新村、橋頭、寨子溝鄉、前莊、中莊、後溝、陽山村、肖紅坪一一過著,我已忘了他們什麼時候下的車,隻記得那談話時的感受,想:藏回各有信仰,漢之信仰,每每模糊,也許就在田間大地,一個個人,農民,他們孜孜以求於土地,土地成了他們的信仰,然而這信仰無法剝離生存的物,疊合著,將精神物化為收成,所以那信仰可見,卻也實用化了。或者,有一種信仰,是民間教育大地思想,正如此時此地我所接受,我所追求。不是從書到符號,而是從腳到生命,那信仰不是讀來的,卻在行走實踐中成型。
奔著這樣因緣,為了尋求信仰在生命中所占比重的答案,我由寧夏吳忠金積、板橋而西,至河州,大河家,循化一線逆著那事件的發展,從結局到事由,想理一個線索。吳忠清真南大寺的馬龍已學經文3年了,還有5年時間就可在寺裏工作,金積鎮馬佐珍教著音樂,利通區金積鎮年輕的丁劍蜂在我提及同治年問馬化龍時臉部抽搐,到秦渠鄉秦壩關村正掏房子的楊延善家采訪灌區的事,也隻是就現在交談,生計、生活,用水以及糧產;到蘭州,中山橋下河水赤紅,銅一樣,臨夏西關拱北一一看過,那守墓人,那為拱北刻磚雕的父子,到大河家,甚至去看了住處對麵那在曆史上大有爭議的馬占鼇拱北,與守墓的後裔交談,大河家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