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德之鄰(1 / 3)

16.德之鄰

在那靜靜的傍晚的河裏;

我看見他在繼續旅行前臨別時;

曾一度照過自己麵孔的地方。

風把那地方指給我看,

聽命於他從水上刮走他的映像的悲風;

至今還懊悔這樣的做法。

風憂鬱地給我講述了他,

關於他的麵孔,那被觸摸過的麵孔,

關於他在傍曉的河裏的映像;

在黑暗降臨的夜晚之前;

像現在一樣。

他乘一隻蘆葦的筏子穿行而去。

為什麼我仍坐在他很久以前高去的岸上?

不知怎的,會想到帕爾·拉格克維斯特這首詩。多少年了,今天竟會覺得這首詩寫的是孔子,那個“他”。

他乘一隻蘆葦的筏子穿行而去。

為什麼我仍坐在他很久以前離去的岸上?

對於山東,今天不可能寫得比這更多,整個七月,我從濟南出發,往西乘車走到豫魯邊緣,沿著黃河由西而東走了整整二十四天。經過的地點與人事已不及一一述及,孔子是一太大的背景,或者說“儒”這樣一種隻黃河才能孕育成的文化是一太高的山峰,繞不過去,黃河在這裏幾不出現,隱形著,卻無處不是真正的主人,從西至東走過的路線,還是中途在曲阜下了車,在一旅館打過一個電話給一位朋友,他說走黃河你怎麼走到曲阜了?而我知道,隻要在山東看黃河,這個縣城我繞不過。

首先是計劃中的線路。從濟南出發,向西經茌平、聊城、陽答,經河南台前孫口過黃河南下,至梁山,看一眼鄆城、鄄城。再東行,過大運河,過汶上、充州,至鄒城、曲阜,北上,看一眼大汶口遺址,泰安,北上濟南,轉而東行,過章丘、周村,至淄博考察淄川、臨淄,再追東北向的黃河而去東營、利津、墾利、河口,一直到黃河人海口。這樣一條路線,簡化來看,即是濟南—聊城—梁山—鄒城—曲阜—淄博—東營—墾利—河口,再回到濟南。

實際也這樣走過。

如果把這些地圖上標識的地點用直線串連起來,再加上北岸藍色標識的黃河,正好像一張弓,而鄒、曲兩城至泰安、濟南則好像是這張弓上的箭。那條東北進的黃河就是這弓的弦了。這樣規劃,目的在對齊魯兩種文化的識透,藏在行程裏麵的這個想望那黃河之行向南移動,雖然鄒城、曲阜地理上與黃河相隔迢遙,但內裏質地卻無一不浸染著河的文明,並反過來克實了另一脈與河並行的傳統之流。這是我選擇如此行程的原因。正好像一個胃口很好的人,在這方麵有些挑食,曲阜的魯國故城與淄博的齊國故城,重點看過,繞道而至,隻為這一絲不苟。

隻是這次曲阜,三孔之外,去了一個並不熱鬧甚至相當冷寂的舊縣少吳陵,曲阜舊縣村東北角高阜上的少吳陵,宋代修葺。1111年,一萬塊石頭四麵圍砌,又稱萬石山。1748年,種柏樹421棵,檜樹4棵,現占地麵積37畝,明清石碑22餘。《史記》有黃帝娶西陵女嫘祖……生二子……其一曰玄囂之記。玄囂即少昊,是黃帝的二兒子。如今。門前可羅雀是一點不誇張的,加之去的時候又是黃昏,更是咳一聲幾進院都聽得到。一些碑文嵌在牆上,一些碑躺臥在草叢,在少昊陵讀碑文。與摩肩接踵的孔廟相比憑吊的人形單影隻。“帝力到今良亦泯,獨留遺跡鎮山川。”於此寂冷之地,不知怎麼會想到清人孔傳鐸詩中這一句。

走到最後,是萬石山,以一萬塊石頭壘起的陵墓,少昊——黃帝的二兒子安葬的地方,而那個大兒子——太吳伏羲墓則在河南淮陽,原也是古黃河河濱。

繞至墓後,才知萬石山並不是最後,鬆、檜之間,還有一土坡,墓的形狀,上麵有踏得發白的小路。這樣且行且住地走,想起的仍是鄒城亞聖孟廟的寂寥,鷺鳥的遺矢將那明清巨碑上灑塗絲縷的白,也是幾乎沒人的,偌大空曠院落,偶爾鷺鳥的叫聲襯著,讓人心安寧,又不免淒惶,途中生病的我走在裏麵,有一種絲將被抽盡的感受,不時得坐下來,喘息休整。因為旅遊發展,曲阜的魯國故城差點被導遊混跡為新建魯城了,而真正的故城標識豎在路邊,路過的人是不看的,它立於曲阜與舊縣之間公路旁,蒙著塵土。這一點,正像孔廟與孔府之間夾道間那個並不引人注目的孔子故宅門裏,故井東麵的孤立一壁,它寂寞地受著陽光投下的影,而以一方宅門將個熱鬧熙攘拒在外麵。“魯壁”注釋,是一麵用來藏魯文化的牆,或者是魯國用來藏文化的牆?秦焚書坑儒之時,孔子九代孫孔鮒到嵩山隱居之前將經典藏於孔子故宅牆壁內,到死也沒有把它們取出,“……吾將藏之,以待其求”的思想終使“竹簡不隨秦火冷”,而使《尚書》、《禮》、《論語》、《孝經》等文化保存了下來,據說魯恭王劉餘擴建王宮拆孔子故宅時,天上有金石絲竹之聲,提醒著。明宣德九年、弘治十三年均有重建,後者是原址。就是這麵刻了“魯壁”碑後麵兀立的牆了。宋人王禹偁感慨係之,在《魯壁銘並序》中言:“文籍不可以久廢,亦受之以興,其廢也,賴斯壁而藏之,其興也,自斯壁而發之。”山東奇地,一麵牆昭示出的一種文化複興的可能,在那樣一個下午,立於孤然兀立的魯壁前,瞻仰,有種熱潮慢慢湧上。盡管非凡的熱鬧、攤市的喧囂在宅門之外,盡管孔林大門外絡繹不絕的朝聖客走的甬道兩側是攬生意賣禮品的大呼小叫——可能也是儒文化重生輕死的一麵,把個墓園外麵都讓人氣籠罩著,充盈著此世信息而不讓那死者太過寂寥了——但是仍然有這一麵默然篤實樸素安然的牆,站立著。就足夠了。

這是我第二次來看了,1997年冬是站在雨裏,這一天看見的是覆在上麵的淡淡的陽光。

魯文化在這一刻已經不再拘於一地,魯壁藏書使另一條河不至斷流這一點決心,讓後來人有說不出的感動。這大約是我繞行遠路南下至此的原因。薪盡火傳,有時候所借助的是一個物,更多時候,當物無法憑藉之時,它所借助的往往就是人本身。

在淄博打聽,又到淄川去。淄博北麵,廣饒與壽光西,臨淄即是齊國故城,那裏麵現在有齊景公墓、東、北、西三麵環繞的埋有600多匹馬世界上迄今發現的最大的殉馬坑,霸業、實力,“千乘之國”,這就是史冊上言“地方二千裏,帶甲數十萬,粟如丘山。齊車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錐矢,戰如雷電”的泱泱齊圄的今天的語言,站在那四野全不起眼的麥田、村莊環繞的墓館裏,106匹發掘清理出的殉馬讓人無話可講,一麵是600匹馬可裝備150乘,相當於一個小諸侯國全部軍力的計算,一麵是眼下5~7歲的壯年馬,迷醉後分行排列,前後疊壓,卻均昂首側臥,四足蜷曲,形若奔跑,其井然有致威武壯觀的臨戰之姿所譽的國盛王威確讓人無話可講,推開好意遞過來的留言簿,走出那個來者稱奇但卻讓我心中有了一絲不快的展廳,極目而望,縱橫的渠陌、錯落的村落間,千年荒塚不勝其數,據說已探明的古墓葬有150座之多,管仲墓、晏嬰墓、三士塚、齊王塚、四王塚一一看過,知道齊國之盛當是時不是虛名,在後來見到的1990年中國友誼出版公司《臨淄文物誌》上麵對其中“古墓一覽表”中從齊都鎮到永流鄉那串長長單子中的“無名塚”時,那一頁——在臨淄鄉間跋涉的心事會熟悉的泛上來,阡阡陌陌,不及整合,昔者以“二桃殺三士”計得逞的晏嬰與被晏嬰以此計除掉的公孫捷、田開疆、古冶子三勇士,他們的墓城北城南竟不過方圓幾裏;還有齊桓公、齊景公建立的龐大基業——曆經西周、春秋和戰國三個主要曆史階段的齊國都城臨淄——當時世界上最大、最繁華的城市之一,據史書記載人口達40萬人,而公元前3世紀至1世紀的雅典、羅馬城中均不足20萬人——以致史書上言“臨淄之途,車擊轂,人肩摩,連枉成帷,舉袂成幕,揮汁成雨,家敦而富,誌高而揚”的都城,如今雖有郊野百餘座墓塚印證著曾經的繁華,卻已是現今臨淄區所屬辛店北7公裏的一個齊都鎮,在它的蒼陌與田野裏走,問稍遠一點的路人卻是連個《齊記》中“齊城有十三門”的現存城牆的大小之辯都講不清楚了。

也隻能是在600匹殉了的馬骨骸前歎嗟一二,那精力全花在了擺闊氣上了。

宮殿遺跡、墓塚落布、青銅禮器、齊人文章,均說著一個“大”字,說著齊、夷東方的海闊之心;荒野夕照,心事絲縷,人事隔膜,如今仍能點滴撿起。

但是這些都不是我今天要說的,昔日的城廓,墓裏的人。今天我執拗著要去尋的——盡管淄博至淄川近在咫尺,淄川在今行政區劃上隻是淄博的一個區,仍在途上折轉迷了路——是另一座城,另一個人。

淄川城東7裏,滿井這個地名已經換作了蒲家莊。般陽古城幾無痕跡,知道是又一冊過去疊進了史書裏。蒲家莊的磚門、巷道卻讓人猶如穿過時間隧道回到明清之際,隻是裝束衣著變了,迎麵,不複從前的還有那從西門快走到東頭的一個院子,那家居的主人再不能立身走出,近了細看,門楣上掛著一個“故”字,是來前知曉的,可是心裏仍然重重一擊。寫鬼寫妖,刺貪剌虐,這個人叫了“聊齋”的書房如今隻剩下了筆硯與畫像。74歲,身穿公服,手撚胡須,端然正坐,看那蹉跎前來的人,對視、凝思,那鬱結未盡的話、一生失意卻誌向不移的話在桌、椅、床、幾、筆硯間遊絲一樣動著,畫像上的親筆題字是:爾貌則寢,爾軀則修。行年七十有四,此兩萬五千餘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頭。奕世對爾子孫,亦孔之羞。——這是那貢生的袍褂,在畫師與兒子的攛攝下穿上,畫像完成後便後悔別扭,“為餘繪此像作世俗裝,實非本意,恐為去世後所怪笑也!”真情流露處,無人在此自嘲前哂笑,隻是敬意悲涼雜在一起,叫來瞻仰的心情有些亂了。知道那桌、椅、床、幾的來曆,這些舊物背後的另一個人——不是主人,而是那經曆曲折磨難將它們一一收集聚齊的人,他也與這桌椅的主人幾無親戚血緣關係,頂多隻一鄉裏,卻是一個讀書人,正因為同是讀書人,雖然相隔百年之多,也仍然變賣家產從各流失地將之一一買回放在這書房裏,雖然斯人已去,也還想在這樣一個書房不過十平米的空間的位置放下一顆讀書人的心,提示後來者能夠祭奠,能夠自勉。斯人已去,如今連這個收集的人也已逝去近三十年了,隻是他的“聊齋”二字懸在牆上,默然無語。人們穿梭而進,而退,他們是來看聊齋堂主蒲鬆齡的,沒有人知道這一切井然有序物的後麵還站著的另外一位叫路大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