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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我到來的地方去。我從去的地方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黃科長起得早。要是在林場,他起得更早,這是他多年跟隨林場的老場長養成的習慣。每天三四點鍾,老頭子就在屋裏折騰開了,咳嗽、放屁、打嗝、抽煙、挪箱子……沉重的軟皮靴把陳舊的地板來回踩得嘎吱嘎吱。他起床,也非得把你拽起來(他老伴不在山裏),並非有什麼大事。隔一會兒,他得叫喊:“黃之源,你小子把我的花鏡塞哪兒了?”再隔一會兒,他又得叫喊:“你替我記著點,上午通知伐木二隊曹隊長讓他帶人在道口等著我……昨晚我讓你收著的那幾份統計報表呢?我說你年紀輕輕忘性咋恁大?快找找……”再隔一會兒,又是“你替我記著點……”老場長老喜歡在眾人麵前罵他記性不好。不過,林場的人心裏明白,在老場長和起小跟在他身邊的小黃之間,究竟誰的記性更差些。挨老場長罵的時候,黃之源從來不還嘴。他清楚,老場長這人就是一張嘴臭,除過這,遍天下再找不到恁好的老頭。他離不開你,這還不叫你高興?年頭一多,他罵歸他罵,黃之源呢,早把他下邊所要的東西給找出來悄悄放在手頭了,待他二回再叫喊,就可以馬上遞到他手上,叫老頭嚇一跳:“你小子有長進啊!頭年冬天吃啥來著?吃山核桃補了腦漿了吧……”老頭把眼珠鼓老高。黃之源今年還不到三十歲,已經當了三四年林場計劃調度科的科長,加上跟老場長這麼一點非同尋常的關係,在林場,整個兒一個大拿!他這回來羊馬河,是想請這兒弄個基建隊上去,給他蓋幾間房,他要接家屬了。
自己收拾完床鋪,到院裏活動過腿腳,做做各種轉體和下腰的動作,齊景芳送來了洗臉水。
“黃科長,您又自己疊被了……”齊景芳清倒杯子裏的殘茶。
“我常來常往,麻煩你們的日子多了,你們可別把我當那些大家夥看待……”
“大家夥來,我們場的首長還不一定每頓飯都陪著呢。可您……”
“啊,那是你們場的首長相中我手裏那幾根木頭了。”
“您這麼沒良心!回頭我告訴我們場首長,讓他們每頓都隻給你上苞穀饃!”
黃之源笑了:“我當著你們場長政委的麵也這麼說。不信,你問問去。”
齊景芳挑起細黑的眉梢,瞟了黃之源一眼,她不相信黃科長會當著場首長的麵把話捅到那一步上去。捅到那一步上了,人跟人之間什麼都白了,還有啥意思?還能好得起來?可她覺得場裏的幾位首長待黃科長是真好。不光當著他的麵,就是在背後,他們也常關照服務班的人,千萬別怠慢了他,是真把他當一回子事。有時連政委都親自給水庫上打電話,讓他們砸冰下網給黃科長抓魚,還專要小頭大肚子的武昌魚。她常常拿這位黃科長跟羊馬河機關裏的股長、中心助理員相比。從年齡上來說,羊馬河的這些股長、中心助理員沒一個不比他大的,可論及場首長的器重,卻又沒一個及得上他的。十年後,謝平能到這一步上嗎?也許還不止……冷不丁地,她要朝這上想。可我幹嗎要為“古人”擔憂呢?喝大河水了?管恁寬!要你來為謝平操心?哪是哪呀!嘖!嘖!她自責。而後心慌慌地跳,卻又鬆快舒服得發緊。這會兒,她也這樣,呆呆地看著黃之源寬厚的臉盤和細小的眼睛發了會兒愣,咯噔一下,臉便烘烘地燒熱起來,趕緊低頭避開黃之源追尋的視線,提起那把高腰細身長嘴的馬口鐵水壺,嘩嘩地向臉盆裏傾出一長條翻滾著熱氣的細水柱……
政委親自過問謝平的情況,叫陳滿昌不舒坦、不自在,甚至多少有些緊張。政委的特點,他清楚。今天使用你,並不表明他真器重你。今天把你晾在一邊,也並不表明他對你的潛在的能力缺乏明晰的估價。他不斷地在掂對、測試,掐著指頭計算,這正是政委厲害的地方。他辦事用人都十分講究時機,時機不到,決不動聲色。隻看他在袁副校長和兒子跟前那副隨和、瑣碎的勁頭,就以為他是個婆婆性子,或隻看他跟場長扭咬得恁凶,一丁點兒都不肯退讓,就以為他剛愎狠辣,那你就都錯了,簡直是錯到了家,錯出了圈兒。政委當倉庫主任前,在部隊一個兵種總部當過秘書,是海軍總部還是陸軍總部,鬧不清了。他自己不說,你也查不到他的檔案,他的檔案在兵團幹部部鐵皮保險櫃裏鎖著呢!密碼鎖,你開得開?後來因為什麼,下來當倉庫主任,也鬧不清。但能在總部當秘書,這能耐還咋的?政委自己現在已很少動筆了。但無論是老嚴還是老寧,雖說都是正宗的拿“人民血汗”灌了十五六年的大學生,寫的講稿,起草的總結,呈到他手裏,他都要給你打發回來三四次,叫你自己改。而後,他再親自給你改,能給你改得麵目全非,再把你叫來,一句一句跟你說,為啥要這麼改。你問老嚴、老寧服不服?“這一點上,政委真是沒得可說的!”這兩個臭不唧的大學生都感歎呢!但,陳滿昌起草的文件,政委從來沒給打發回來過。“行,擱這兒吧。”第二天去問,畫了圈了。“打印下發。李”,那一筆流暢粗大的紅字!每次都這麼順當。政委看不出來,滿昌起草的文件,隻是拿去年發過的,加上今年師裏剛下達的揉一揉、搓一搓再順一順?他看不出,比起老寧、老嚴,滿昌的文字功夫差好大一截?那你又錯到了家、錯出了圈。政委心裏賊清楚。但為什麼不打發你去改?不為難你?因為他剛到羊馬河,他需要幾個像你陳滿昌這樣的人。也因為,他看透了你。你那一碗,到底了,沒必要那麼樣地為難你。挖耳勺裏堆滿芝麻,又能榨出多點兒油?“就這樣吧……”所有這一些,陳滿昌心裏全明白。就說對這一撥“上海鴨子”吧,別看政委平日很少說起他們,兵團群工部、師知青辦來要情況,他都懶得出麵去談,總打發政治處主任去應付。但陳滿昌很清楚,謝平他們這最後一批上海團校來的學員一到羊馬河,政委立馬就讓幹部股、勞資股找出他們的檔案送他那兒去過。調謝平,還是政委親自給張股長交辦的事,政委還不讓張股長跟任何人說。所有這一切,都表明政委對謝平是有打算的,這正是陳滿昌時時也得掂對的一件心事。自從謝平調來後,政委從不在滿昌,也不在政治處人麵前談謝平,好像完全把他冷落一旁。(對此,謝平還迷惘過好一陣。在街道團委工作那一陣,無論是街道黨委的何書記,區團委的李萍琴,或是團市委地區工作部的宋部長待他都很熱情、知心、坦誠。他習慣了這種關係,也需要這種關係。)兩天前,政委突然找滿昌,說謝平的事:“小夥子有點毛病,是嗎?給你添不少麻煩。你考慮考慮,(政委總是用這種口氣跟滿昌說話。但政委越這樣,滿昌越不安。要是真心,他一個五十來歲的人,用得著這麼謙和地對待他這個三十才出頭的部下?)是不是把他擱宣教股去。老寧那人大大咧咧,倒是什麼都不在乎……”陳滿昌沒放謝平,他聽出政委暗指他不如老寧那麼容人。他不能讓政委對他產生這樣的印象,更不能讓謝平帶著對他的“成見”,到另一個股室去,這樣實際上是在機關,又是在政治處內給自己增加了一個對立的力量。不,現在不能讓他走,得過一段……看看那時的情形再說……
過了兩天,機關抽人下去分片包幹,督促檢查冬季的備耕備料工作。組織股抽的,是謝平。宣布名單的當場,許多人偷偷拿眼角瞟謝平。他們料到陳滿昌會這麼幹的,想知道謝平的反應,想看看陳滿昌麵部的表情。但他倆都沒什麼異常的表現,這不能不讓他們掃興。
謝平樂意下連隊,隻是受不了那些含意複雜的瞟睃。所以,等協理員一宣布“散會”,他起身就走,讓別人去議論和猜測去。他估算,這次蹲點總要蹲過年去了。組織股裏又調來個上海青年,跟他一起搞勞動競賽,股裏的工作倒不用他操心了。但齊景芳的補課和原定跟秦嘉說好,找各青年班的人碰頭,這兩件事得在走之前安排妥了。而且,他也急於想見到秦嘉。他想說服她,能同意他向領導打報告,調離機關,他不想這麼窩窩囊囊地在陳滿昌跟前待下去。事情越來越清楚,陳滿昌需要的隻是一個能替他本人辦事的“小夥計”。但謝平自忖,他不是單為了做誰的小夥計,才不遠萬裏跑這農場來的!有一次在電話裏,他跟秦嘉透了點風。秦嘉那番驚訝,在電話裏哇啦哇啦大叫。“到底出什麼事了嘛?說呀!出什麼事了?”她追問。他說:“你別叫喚呀,有些事電話裏不好說(總機房的守機員經常監聽上海青年的電話。尤其是一男一女打電話時,她們更愛聽)。見麵再說吧。”放下電話,他細想想,是啊,出什麼大事了?沒有啊。幹嗎那麼脆弱?得適應各種環境的考驗嘛!都要別人順著你,那就別離開上海。在上海萬事就能恁柔順?不照樣年年有人在單位裏尋死尋活地鬧嗎?人心不足蛇吞象。哪兒沒有一本難念的經?這麼想想,平靜了,但老也平靜不了多久。但凡一走近陳助理員辦公室的門,他的腳就沉重,他的心就慌澀。他就不想往裏走,但又必須往裏走。“回試驗站去吧。”他無數次對自己說。但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到底出什麼事了?沒有啊!我患得患失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