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這樣,他更是常常想到齊景芳屋裏坐坐。哪怕聽服務班的小丫頭跟他開幾句玩笑呢,似乎也要比待在陳滿昌跟前強。但這幾天,連齊景芳也不好找了。她真那麼忙,有兩晚上都不叫他去上課了。昨天中午,見到她,她正從牛牛車上的大水罐裏往水房的開水鍋裏放水。褲管挽得老高,露出兩截蔥稈兒似的白腿子。半舊的解放鞋和黑紫紅的絲襪,都叫水濺濕了。上身隻穿件寶藍色的高領毛衣和舊黃軍罩衫,大聲地跟班裏的兩個小丫頭開玩笑。謝平走過去,她好像不無尷尬似的,那兩個小丫頭也趕快走了。她紅著臉說,這幾天,服務班評五好,協理員催著報名單、報材料,恐怕還得個三五天才能上得成課。

“已經塌了兩天課了。”謝平提醒她。

“不才兩天嗎?”她調皮地歪了歪頭,然後很快拉著牛牛車走了。他想再跟她說說習題的事,她卻說:“你沒見我一腳水一腳泥的,褲腿管上都結冰坨坨了。這會兒怎麼跟你說?”那大氣,能衝他一個跟頭。

而且……而且謝平還感到,這兩天,齊景芳跟他說話的腔調也不同以往。急躁,不耐煩,甚至有些慢大。前天,她打電話叫他去,他對她說:“我還沒打飯呢。大食堂快關門了。”她卻說:“大食堂關門,還有我這兒的‘小食堂’哩!怕我還供不起你一頓飯?”他去了。她在西小院的月洞門邊等著他,卻沒讓他上院裏去。“哎呀,你怎麼這麼磨蹭!”她把他拉到院牆後邊,嗔責道,“你怎麼又跟人家老白疙疙瘩瘩了?人家老白是政委老婆的老鄉,陳助理員都讓她三分。你不知道?你要這樣……我可警告你,在機關可待不長。”就這味兒。

出會議室。謝平在空空蕩蕩的林帶裏轉了兩圈,又到郵局去等了會兒郵車。郵車從福海縣來,結果沒他的信。向郵局的老宋借了幾份投遞剩下的舊報紙和舊雜誌,靠在窄小的木製櫃台上,走馬觀花地掀了一遍;又隔著裝有鐵條欄的窗戶,看一些婦女在下午的陽光裏,在郵局門前的洋井旁邊洗被子。她們把濕淋淋的被單拎得老高,呼嗵一下,又使勁摁到大盆裏。然後又拎起,又摁下。圓活粗壯的手臂凍得通紅,瘦削的脊背和肥大的臀部支在木樁似叉開的兩條腿上,水珠在她們腰間的油布圍裙上結成晶亮的冰塊,褪了色的舊頭巾由風吹落到肩上,她們便用潮濕的胳膊把它們扶扶正,又一次挺起有力的腰肢,拎起那早已發黃的白床單,用力把它們摁進滿滿一大盆的水裏。雖然是冷水,這時也從她們結實的光胳膊上嫋嫋地冒起一股股白花花的熱氣。

給秦嘉要了兩次電話,又都沒要通,他便去找放電影的小劉。場部沒新華書店,一直是由放電影的兼賣書。老寧早吵吵著想張羅個書店。基建辦公室也給看定了地皮,還給放了線,但到了也沒蓋得。牆起來八九層磚,撂那兒了,說是沒木料,上不了梁,棚不起屋頂。計劃內的那點木料,這一冬天給各配水點修理朽壞了的閘門,都還嫌緊巴巴的。所以,仍還是賣書跟放電影一起流動。謝平在小劉的書庫裏挑了一本許蓴舫的《幾何習題集》,一本夏丏尊和葉聖陶的《文心》,一本清人潘榮陛寫的《帝京歲時紀勝》,便向招待所走去。月色,把招待所大院染得幽幽的藍。那樹影、車影、房影黢黑地落在雪地上,襯得謝平的腳步聲,格外清寂。

業務室隻有兩個值班的老娘們兒,捏摸著對方的衣襟,在議論今年場部商店賣的棉花的質量。齊景芳宿舍裏有亮。他透過窗玻璃朝裏張張,警衛班的一個小夥子在這兒串門,還有跟齊景芳同屋住的小金,再就沒人了。那二人也不知在奪什麼,小夥子腿騎著腿,把小金壓在鋪上,使勁掰她的手。小金扭動著身子,似在笑,又好似在罵。但聽得出,沒敢放開聲來叫。謝平皺了皺眉頭,心裏叨咕了一聲:“像什麼話!”便敲了敲窗戶。床上的二位嚇一跳。小夥子先黃了臉,鬆開手,連連退到牆根前,呆那兒了。倒是小金頂事兒,翻身坐起,攏攏散亂的鬢發,嚷道:“不就是塊破表嗎?好像人家沒見過似的,還你!”說著,真從手腕子上抹下一塊鋼絲彈簧帶的半鋼上海男表,扔鋪口上。大概借此向窗外的“不速之客”“表跡明誌”:他們扭在一起,無非為了這麼點東西,別無他意。

“看見你們齊班長了嗎?”謝平歇了一會兒,隔著窗戶問道。

“是你呀!”小金聽出謝平,忙出來開門,一邊還在裝腔作勢地揉捏著手腕,回頭給那個依然跟個木雞似的呆站著的小夥子鼓白眼。謝平反而覺得不好意思正眼瞅人家,便訕訕地看著她那還趿在腳上的鞋,問道:“晚上評五好呢?”他本來是無心隨口找這麼句話來“填空”的,卻不料從小金的回答裏得知,服務班早五天前就評過了,名單和材料都報支部去了。

“誰這麼誆你呢?我的姐夫同誌……”小金取笑道。這時她已經完全恢複了平靜。

沒評五好?齊景芳在撒謊?她為什麼要誆我?平日最受不了人騙的謝平渾身一下發熱發脹了,心裏像打翻了五味調料瓶。他幾乎是立馬猜到,這一刻,她準在西小院。他快步跑去。

果不其然,他倆都在……

他——那位黃之源站在小黑板前。她,坐在沙發上,那麼恭敬、認真地看著他。小黑板上畫了個測定磁力線方向的右手定則示意圖,他在給她講初三的物理。

原來是這樣。

他推開門去,抽出兩本剛買的書,撂在齊景芳麵前的茶幾上,便出了房間,連門都沒關,他真想把書撂到齊景芳臉上。

謝平剛走到月洞門前,齊景芳穿著大衣,追了出來。

“謝平,你聽我說……”她喘息。

謝平沒停,也沒聽,照直朝機關走去。過了大食堂,走到籃球場跟前了,齊景芳一把拉住謝平,跺著腳說:“就是該死罪,你也得讓我上個狀子,說幾句吧!”

謝平說:“別耽誤你功課,誰教都一樣。人家是科長,還在等你呢……”

齊景芳快急出眼淚了:“你到底讓不讓我說話?”

謝平說:“還說啥?”

齊景芳說:“要說!”

謝平冷笑笑:“那你說吧。”

齊景芳說:“在這兒說,露天唱大戲?”這時,球場那頭有人結伴走過來。齊景芳忙豎起大衣領,裹上頭巾,把謝平的衣領也翻起,挽起他,半拽半推,朝畜牧隊方向走去。

不一會兒便出了場部。麵前是一片休耕輪作的老苜蓿地,掠過曠野的風卷起沙沙作響的幹雪粉,擦過他倆的身軀,又悠忽地向半空中颺去。他倆筆直穿過苜蓿地,謝平不肯再往前走了。幹涸的渠道兩邊淨是黃細的幹葦子,一多半被壓在雪裏,露頭的也讓風吹折了。有那幾根不肯折的,戳起,卻叫謝平想道:“要有人在這達放一把火,多帶勁!”

他倆默默相對著站了好大一會子。

“說呀。”謝平催促道。

“火下去了沒有?”齊景芳半是愧疚半是討好地問道。

“火……”謝平冷笑笑。

“我說什麼,你還信嗎?”齊景芳凝視著謝平竭力想躲開她目光的眼睛,問道。

“不可能再信。”謝平斬釘截鐵地回答。他得氣氣她,“回敬”她一壺。

齊景芳一下迸出了眼淚,扭頭跑去,跑了十幾步,又回轉身來衝著謝平喊:“你就看見我蒙你了。可你為什麼想不到,是人家老黃主動提出要幫我複習功課,你叫我咋辦?他能在這兒待幾天?咱們幹嗎要得罪人家?我早知道你會誤會的。我知道跟你解釋不清,所以我不想讓你知道。反正就幾天的事,他一走,我們還是我們,可你……小肚雞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