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小肚雞腸……”謝平繼續冷笑。
“你就是小肚雞腸!”齊景芳跺著腳嚷道。
“狠狠地哭吧。這野地裏,幹的都能凍裂,你再給自己添一臉濕,正好!”謝平看她真哭,心又軟了,便想開句玩笑,逗引她。
“不要你管!”
“好。不要我管,我走。”
“走!你說得倒怪輕巧!把人誆這兒了,拍拍屁股,自己倒想溜了?走,也得把話給我擺明了撂淨了再走!”
謝平這下可真火了:“我誆你?是你請我當‘家庭教師’,又用瞎話蒙我。你追著要跟我解釋這一切,把我拽到這鬼地方來。你跟我,到底誰該把話擺擺清楚,撂撂幹淨?你說!有你這麼不講理的嗎?怎麼不說話了?沒氣了?啞巴了?”謝平衝到她麵前,恨不得一口啃掉她半個腦殼。他沒穿大衣,這野地裏的風又透心刺骨,他覺著自己簡直就跟光著身子戳在這裏一樣,心裏又窩憋得不行。
謝平一吼,齊景芳反而不哭了。她怕的、擔心的就是謝平不理她,冷淡她,蔑視她,居高臨下嘲弄她。而這一刻,他蹦得越高,吼得越響,越煩惱、憤慨,越表明他心裏有她。她是這麼理解和分析“局勢”的。
齊景芳注意謝平,已不是一天兩天了。離開上海前,她大姐背著她大姐夫,還偷偷跟她作過這樣一次交代:“跟你說實在的,大姐我是不想讓你走的。我跟你大姐夫吵過,要他給你在上海落個戶口,他反把我訓了一通。你積極,你大姐夫積極,我拖不住。說句你不愛聽的話,論過日子的舒服,你還不如回老家……跟二姐夫……現在說這些,還有啥用呢?我想著,不管那些批準你去農場的人現在嘴上說得多麼好聽,在他們眼裏你總是跟那些上海學生娃子不一樣。將來有政策照顧成千上萬的他們,不會有專門的政策照顧單獨一個的你。你得靠自己……”講到這裏大姐唏噓抽泣了好大一會子,而後說道:“再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到了那邊,留心身邊的人。見到實誠的、可靠的、能體貼你的,哪怕年歲大些,相貌醜些,文化低些……隻要能托付自己終身,風風雨雨能有個安穩的去處,你就趁早……”當時大姐抽抽噎噎哭得說不下去,齊景芳也沒讓大姐說下去。她羞紅了臉,啐道:“姐,你說些啥呀!俺還小哩!”但大姐的話還是起了作用。這使她一上火車,就存下許多戒備,比任何一個女生,更多個心眼;在跟男人的接觸中,也更大膽,又更謹慎。她當然絕不會像大姐說的那樣將就個“年歲大的、相貌醜的、文化低的……”要那樣,將來還不被那該剁該剮的二姐夫笑掉大牙?讓老家的熟人、讓支持過自己的縣中的老師同學難過一輩子,哼哼一輩子?心誌比天高的她,當然要挑個實誠的,但必須還得是個有能耐的。她得讓老家的人瞧瞧!這決不能含糊!於是,自然而然地,她注意上了謝平。幾乎從那一刻,在火車站上,謝平被大隊部指定為帶領全大隊一千二百個同伴向團旗宣誓的領誓人起,她就開始在掂量他了……到羊馬河以後,她更感到周圍這一片低窪的“沼澤地”裏,謝平顯然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小島”。至於黃之源喜歡她,她早覺察到了。這段日子,黃之源常往羊馬河來,住招待所。三天的事,他非辦一個禮拜,時不時到她們服務班宿舍來聊天,給她們帶東西。種種這一些,她心裏有數。拿謝平跟黃之源比,那麼,應該說,謝平那小島目前還是“荒蕪”著的。而黃之源,則已是“樹木蓊鬱,氣象萬千”了。但齊景芳並沒有因此讓自己心靈的天平偏向黃之源,他是有老婆的人,她決不幹那種缺德的事。她接近他,是因為他懂得多,能幹,她希望自己多一個保護人,多一個老師,多一個哥哥。當然,畢竟還隻有十七歲的她,也為有這樣一個男人能喜歡自己而心跳,朦朦朧朧地感到一種自得,一種喜悅。因此,她也不願冷淡了他,不忍心因此傷害他。她還不明白男人的“喜歡”裏包含的全部用意,她隻感到了其中動人的成分,或者她一廂情願地把它規定在十分單純的界線內。在這一點上,她跟許許多多女孩子一樣,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日裏,總是隻生活在自己給自己編造的童話裏的。她又本能地不想讓謝平得知她在接近黃之源(或者倒過來說:黃之源在接近她)。 這兩個晚上,她都極度的忐忑。她為自己在謝平跟前說了瞎話而不安。她害怕謝平來找她,闖到西小院來。黃之源這兩個晚上給她講的東西,也不知聽進去有三成沒有。在更多的時間裏,她總偷偷地瞟著窗外,又不便去放下窗簾,又不願頂上門。她祈望平平安安地過去了這些夜晚,以後再不做這種“蠢事”了,卻沒想到……
“我明天走,替你在那兩本書上勾了些題。你跟老黃商量商量,如果覺得合適,就擠出點時間來做做……”謝平把兩隻手都插在褲兜裏,用胳膊夾緊了自己的腰眼。似乎這樣,就能暖和些。
“你走?上哪兒?”齊景芳一驚。
“下連隊蹲點。”
“組織股還去誰?”
“就我一個。”
“陳助理員恁狠!”她突然愣愣地說,因為冷,嘴唇灰白了。
“下連蹲點,是正常的。”
“正常的?”她叫了一聲。詫異,不平,聳起黑細的眉毛。
“我的被子洗出來了吧?”
“還得帶行李?”她又吃驚了。
“不帶行李,睡什麼?又不是一天兩天的工夫。”
她低下頭不做聲了,一口長一口短地呼出許多條清香溫熱的白氣。過了一會子,她說:“回吧。我給你拿被子去。”
她端來的是一盆濕被單。今天才洗,還帶來個鐵絲編的烘籠,架在爐蓋上。
謝平說:“我來烤吧。”她隻不做聲,好像沒聽見似的,呆呆翻動被單,被單上不斷汩汩地冒出一大團一大團燙手的熱氣。陳助理員那麼快又往組織股裏調進個人,齊景芳已經為謝平擔著心了。這次又獨獨把謝平弄下連隊,更證實齊景芳的擔心不是過敏。齊景芳跟自己二姐夫這一號的人打過交道,了解他們。她二姐夫在鎮辦廠當生產辦公室主任,這一號人官雖然不大,但對自己所要的一切,卻把得尤其嚴緊,誰來插一腿,說個“不”字,都是不能相容的。正因為這樣,她佩服黃之源,那麼年輕,就能在林場、農場許多地方應付自如。她知道,那是不容易做到的。她看出謝平將後的日子不會過得順當,這倒反而激起了她一種天性——要去保護謝平,作出犧牲。不管他將遇到什麼艱難,都跟他在一起。她被自己這個衝動所打動,並且感受到一種異樣的充實和興奮,甚至微微地戰栗起來。但怎麼開口呢?
“還生我的氣嗎?”她低聲問道。騰上來的熱氣把她臉灼得通紅。
他不想回答她。
“我真恨你跟木頭似的。”她突然抬起頭。
“我怎麼跟木頭似的了?”
現在輪到她不做聲了。過了好大一會兒,她囁嚅道:“謝平……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說得……”
“我洗耳恭聽。”
“你不笑我?”
“你有什麼好讓我笑的?”
齊景芳把被單翻過一麵來,疊整齊了放在烘籠上,重新坐下,便慢慢地把臨行前她大姐對她說的那番話,照搬了一遍。齊景芳是想借姐姐的心思試探他。如果謝平也注意上了自己,她想是能從他的反應裏聽出那點意思來的。如果他也有心,她索性就把事說開了,說定了,省得別別扭扭再鬧誤會……
說完後,她心跳得那麼響,那麼厲害,簡直要把爐蓋上的烘籠架子也拍下地去。
“你姐姐怎麼能這樣?”這是謝平的第一個反應,“咱們到農場來就是為了找個男人?笑話!你找了?”他瞪起眼問。
“沒有沒有……”她連連叫道。
“我們要指著政策照顧,就不離開上海了。上海人、山東人,這都是次要的。這兩年,十來萬青年進西北。十來萬啊。小得子,咱們要是不下定決心好好幹一番,在曆史麵前怎麼交代?怎麼對得起這一個大行動?又有什麼麵目,重見江東父老?”謝平十分激動地還說了許多許多諸如此類的話,齊景芳便不再吱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