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是幾個連隊的指導員反映到場部來的。青年們找他們請假,他們就問問政治處,安排了這個會沒有。得到指導員們的報告,陳滿昌心裏老大不痛快,卻還沒把這事看恁嚴重。他都沒向主任彙報(他不怎麼把在他看來腦子不怎麼夠用的主任放在眼裏)。隻是偶爾地跟政委提了一下,也隻作為一種牢騷,旁敲側擊地想向政委說明,不是他不容謝平,而是謝平這人太難攏,叫人太難帶住他那“籠頭”。但沒成想政委會這麼看重這件事,在連連追問此事的詳情後,立馬給主任打了個電話,要他以黨委的名義出麵,找機關支部和組織股的人一起,跟謝平談次話,作一次正告。

“太不懂事了嘛!”政委頗有些失望。

出了主任辦公室,謝平並沒有立即回自己屋。回屋也躺不住,便順著被月光照藍了又被夜寒凍硬了的土路,漫無目的地朝招待所蕩去。招待所大院裏空空蕩蕩,人都到禮堂裏看電影去了,所有的窗戶都黑著。聲音在月光下顯得那等的脆亮,聽起來跟碎玻璃碴似的。忽而,他看見齊景芳從西小院的月洞門裏急匆匆走了過來。謝平想叫住她,她卻隻當沒瞧見,一側身,拐進林帶,貼牆根走了。這些日子,她常常這麼躲他。剛才想給她打電話,告訴她青年聚會的人數,也找她不著。有一天,在商店隔壁的照相館門前,見了她。她穿了件很新的黃軍服上衣,雪白的襯衫領頭翻在外邊,海藍布單褲,幹淨挺括。大概是剛照完相,披著軍皮大衣,由那位黃之源陪著,回招待所。看見謝平,她臉一紅,趕緊把頭一低匆匆踅回照相館去了。

他不明白她幹嗎要躲他。從十二隊回來,有人告訴他,她跟黃之源去林場玩過兩天。還有人說,黃之源想把她要到他們林場機關去,放在行政股培養培養。還說:都已經跟兩頭的幹部人事部門和場首長說妥了,等等等等。謝平去找過她,問她功課溫習得怎麼樣了。她很客氣,拿出不少山貨來招待謝平,床前放著一雙嶄新的中幫黑牛皮女靴,是謝平沒見過的。黃燦燦的銅拉鏈和小巧的後跟、柔軟光亮的皮麵,都是那等的紮眼。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拿起皮靴,笑著問謝平:“我穿這,好看嗎?”那笑,多少有些尷尬,又有些故意要炫耀的意思。

“大概吧……”謝平說。

“大概?”她挺直了身子,像摸燒紅了的熨鬥似的,用尖細的手指很快摸了兩下那鏡子般的靴麵,不高興地說道,“有人說,我穿啥都好看。”

“可能吧……”謝平說,“你作業做得怎麼樣了?我留給你的那本幾何參考書上的題,做了多少?”

她默然一笑,拎起一隻黃軍包的角,往床上一倒,裏邊傾出十來本不重樣的參考書:複習指南、綜合練習彙編和升學輔導……書麵上都有黃之源的題簽:“與景芳小妹共勉。”

“不錯。”他訕訕地走了。她也沒往外送,但他感覺到她在看著他,房門也久久沒關。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待他那麼客氣,為什麼要向他炫耀,當然也就更不明白,那點尷尬又是從何而來……他回頭想再看看她,就在這一刻,她卻把門關上了……

後來,她就漸漸躲著他了。特別是前兩天,那個黃之源又來了之後……

月光下,謝平追了上去。

“聽說你要調到林場去了?怎麼連老鄉都不認了?”謝平問道。

“我一個‘山東大蔥’,跟你攀得上老鄉嗎?”她冷冰冰地說道,背對住謝平,不轉過身來。

謝平問:“沒放棄複習吧……”

齊景芳用肩抵住樹幹,深深地低下頭,不再說話。不一會兒,謝平竟聽見她低聲抽泣起來。

“怎麼了?你家裏……”謝平惶惑起來。

她不答,隻是哭,忽然間顯得那麼瘦小。這時,謝平才注意到,今天她沒像平日那樣穿得新鮮。一件服務班統一發給的白上衣褂子裏,隻襯著一件很舊的也許還是她姐姐的花布襖。短發紮成兩小把,但沒編辮,隻是用橡皮筋鬆鬆地箍了一下。因為頭發長,稍稍往上箍了箍,這樣兩頭更顯得有些蓬鬆。腳上穿的,是從上海帶來的黃翻毛皮鞋。

“小得子,怎麼了?”謝平愣怔著。他有些束手無策。

“齊景芳,有話快說呀。哭什麼!”他著急地說道。

齊景芳不哭了,抄起頭巾梢子擦了擦眼淚,頭一低走了。謝平沒再追。他想:這些小丫頭,心裏咋恁些疙瘩?典型的小資產階級!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