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是?”齊景芳臉漲紅了。她一直告訴黃之源,她是上海人,她不想讓他知道她老家的那段事。而且,那時,他無非是個“住店”的客,隨口說說也無妨。

“你不是。”黃之源拉過了她手,“我得費許多口舌和手腳,在我們人事科管檔案的同誌那裏,把材料改過來,把你依然說成是上海知青。現在優先照顧他們。這樣,事情好辦多了。你為什麼事先不跟我說真話?”

齊景芳心慌。她為自己的露怯心慌、愧疚。

“談談,你還有什麼瞞著我的?”他把她帶到沙發邊,幾乎是半拽半拉。

“沒有……”

“說吧。不管你瞞了我什麼,我還是要幫你的忙……我喜歡有你這麼個小妹妹……”他貼近她,喘著粗氣。她躲開,向後退去,卻靠到了沙發靠背上。他不斷地說著那些顛三倒四卻又叫人心軟的話,一隻大手從她被解開了頭兩粒扣子的上衣衣襟裏探了進來……他不斷地喘著滾燙的熱氣,逼問她,“說吧,還有什麼瞞著我……說吧……說呀……”

她害怕,她驚慌,她羞愧,她掙紮,她怨恨。到這時,她還不知道最終竟會出那份丟人的事。姐姐沒跟她說到這一步啊!她不懂,真不懂……

看見謝平和秦嘉一起走進值班室,齊景芳知道秦嘉已經把這件事告訴謝平了,心裏便轟地一炸。她一句話沒說,就帶他們出了值班室。她不知道該把他們往哪兒帶,可又不能傻呆在院子裏。她向前走去,她聽見謝平喘得粗重,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把他倆帶到西小院來的,為什麼還要到這該死的院子裏來。直到謝平一把奪過她手裏的鑰匙,繃著臉喊道:“你還忘不了這房間!”她才發覺她又站在黃之源常住的那個套間台階上。她像被烙鐵燙了似的,忙縮回手,倒退兩步,差一點從台階上摔下來。秦嘉趕緊攙住她,瞪謝平一眼。齊景芳偎到秦嘉懷裏哭。謝平拿齊景芳的鑰匙串,另去開了個房間。進了屋,齊景芳不肯坐,也不肯離開秦嘉,隻把背對著謝平,哭個不止。秦嘉紅著眼圈,隻好對謝平說:“你先走吧,忙你的去……”

到晚飯邊,秦嘉來了。謝平忙頂上小辦公室門,急問道:“齊景芳呢?”

“讓協理員叫去了。”秦嘉答道。長時間的心神緊張,使她顯得疲乏、困頓。

“協理員?你報告他了?”

“跟小齊一屋的那兩個小丫頭,早看出苗頭了,報告了協理員。”

“她們懂那些事?”

“小金懂。又看到小齊這些日子半夜裏老偷著哭,上午翻她床鋪頭,翻出好幾包安眠藥,嚇壞了。先跑我那兒,又報告了協理員。”

謝平忍了半天,結結巴巴地從牙齒縫裏擠出幾個字來:“確實是……黃之源那雜種幹的?”

秦嘉向窗戶擰過頭去,半晌才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他們看見齊景芳從協理員辦公室走出來,靠在廊柱上歇了一會兒,協理員叫小金把她送回宿舍。後來政法股的人找齊景芳談過兩次,帶她到衛生隊做了婦科檢查,取了證。政法股的人還找了些別的人,了解齊景芳和黃之源的關係,據說還打聽了她和謝平的關係。最後找謝平談。謝平火了:“我和齊景芳有什麼關係?你們說我們是什麼關係?”政法股的人說:“我們隻是想了解一下,沒其他意思。”謝平說:“你們幹嗎不去找雞場的老漢了解他和小齊的關係?”他什麼也沒跟他們說,他確實也沒得可說的,他甚至懊惱自己竟然什麼也沒得可說的。他明明看出黃之源親近齊景芳,他“嫉妒”過黃之源,但他沒提醒她。他反而生氣了,有一段時間也躲著齊景芳……甚至瞧不起她……

政法股的人在談話時,跟所有有關人員都交代過,不要向外傳這件事。但沒過兩天,場部幾乎沒一個人不知道“小得子”齊景芳讓人把肚子搞大了。園林隊的一些老婆娘去南菜窖翻菜,扛著抬把,拿著菜刀,遊遊逛逛,三五成群,還特地彎到招待所來認認這個“上海丫頭”中最俊俏的姑娘。

衛生隊給齊景芳做了刮宮手術後的第二天,黃之源來了。他去福海縣林業局辦了事,回林場,路過羊馬河,順便看看在這兒施工的林場工人,也看看小得子。他還不知道小得子懷孕了,更不知道事兒發了。那天,幹完那事,他看見齊景芳隻是痛哭,便有些作慌,想安慰她兩句。齊景芳推開他,掩上衣襟,跑了。第二天清早,他在水房邊等過她,又去宿舍找過她,想作些解釋,但都沒找見她。後來他給她寫過兩封信,寄過一回錢,托人又給她捎來一大包白木耳,但都沒得到小得子的回音。他的心安不下來。他無論如何要跟她徹徹底底談一次,解釋一下,取得她充分的理解……如果還能取得諒解,那當然更理想。

場機關的人得知黃之源來了,一下午沒幹正事,都聚在窗戶前,伸長了脖子,等好戲看。他們看到政法股股長親自去招待所了。又看到邢副場長去了一趟。跟著,政法股股長在政委和場長家各待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裏,黃之源一直在自己屋裏待著,連晚飯也沒出來吃。接著就傳出消息,場部要修理連等天黑透後,把正在大修的那輛吉普車開出來,連夜送黃之源回林場。

這時,謝平屋裏聚著不少上海青年,包括從修理連來報信兒的兩個小子。他們商量著,不能輕易放過黃之源,要派人找主任、找政法股長去問問此事。

有人敲門,剝啄剝啄。

計鎮華拽開門一看,竟是齊景芳。她真瘦了,臉上瘦剩一對深的眼窩和一點青白青白的鼻尖。她沒穿大衣,隻裹著一條鐵鏽紅的加長圍巾,從後腦勺上包下來,捂去半邊臉、半張嘴,在胸前交叉起,再用白生生的手索索地扽住,在門框邊瑟瑟地哆嗦。秦嘉忙摟過她到火牆跟前。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臉色慢慢地漲紅了。大家覺得她要哭的,卻沒哭。她低下頭,吭吭巴巴說了這麼一句:“我……要跟謝平說個事兒……”大家奇怪透了。她這會兒來找謝平幹嗎?謝平一下子臉也烘烘地燒熱起來。

待大夥走後,謝平給她端了個凳子。她沒坐,也沒轉過身來。

“求你……別去管我的事……”她低聲地說道。

“為什麼?”謝平控製住自己,問。

“你別管!求求你……”

“為什麼?”

齊景芳渾身痙攣著,猛地擰過身來,叫道:“我不是你們上海丫頭,你們別管我……”說著,兩顆冰涼冰涼的淚珠像凍住了的一般,淌到顴骨上,便凝住了。

滿場部的人都知道她是主動跟黃之源好的,她說不清。她怕事兒鬧大,怕人追問。政法股的人又向她追問過她跟謝平的關係,她更不希望把謝平再牽連進來……她已經對不住他了……

謝平當然不了解這一切,更不理解她這時的“古怪”和“倔強”……

“好。我不管。”謝平忍下一口氣,指著窗台上一包東西說,“那是接待辦公室幾個夥伴給你弄來的一點紅糖和雞蛋……”

齊景芳青白的臉立時紅了,她沒拿。待齊景芳走後,謝平馬上去找秦嘉、計鎮華他們。他們此時已經找過協理員了,協理員說:這件事,齊景芳自己要負一部分責任。母狗不撅腚,公狗也難爬嘛!黃之源是得教育,但得考慮兩個兄弟單位的關係。這兒還有他們的施工隊,一批計劃外的木材還得由林場提供,這關係到總場明年能不能減少二三十萬虧損的大問題。場裏最後決定,怎麼教育處理黃之源,交林場自己去辦。

謝平怎麼也不相信,連自己的被子都不好意思讓男生碰的齊景芳,會主動送上門把自己毀了。

“可確實也找不到證據,說明是人家強迫的。政法股的人說,齊景芳拿不出一件扯爛的衣服,身上也沒傷……”站在一旁的郎亞娟說道。

謝平斜了她一眼,沒搭她的話茬兒,大夥兒也沒理她。等郎亞娟悻悻地走開,謝平馬上對修理連那兩個人說:“你們能想辦法,讓吉普車晚發動個把小時嗎?”

那兩個小子會意地看了看謝平說:“篤定!出修理間之前,它在我們兄弟手裏。”

謝平又對計鎮華等幾個男生說:“有空跟我走一趟嗎?”

秦嘉忙問:“你要幹什麼去?”

謝平對她和那幾個女生說:“沒你們的事。你們把那包紅糖和雞蛋給齊景芳送去。”說完,便帶著計鎮華和那幾個男生朝衛生隊走去。秦嘉不懂他這時去衛生隊幹嗎,因此也就沒攔他。沒料到謝平帶著計鎮華等人走到衛生隊院子裏的水塔下邊,確證秦嘉她們已經看不見他們了,立馬折身借著黑魆魆林帶投下的陰影作掩護,直奔招待所西小院。

黃之源這時收拾齊了東西,隻在屋裏打轉,焦急地等著吉普車來。他仍然感到遺憾的是,在走之前沒能見到小得子,當麵求得她的諒解,他仍然相信他能叫小得子理解了他。門外腳步聲響,他以為是邢副場長跟什麼人來請他上車,但又不知為什麼聽不到吉普車引擎的聲音。他在疑惑中拉開房門,見站在門簷燈黃白光圈裏的是謝平和一群根本沒照過麵的小夥子時,某種不祥的預感先叫他心往下墜,腿根上升起股寒氣,叫他抖瑟,臉色跟著煞白起來。那許多分布在臉頰和額角的小肉疙瘩,一時間似乎也幹縮起來。但他依然保持慣有的那種姿態,叫人感到,他總是那麼自信,那麼鎮靜,那麼的有條不紊。

“姓黃的,這就走啊?”謝平關上門。

“你們……”黃之源稍稍向後退了退。

“麻煩你做件事。把你怎麼搞了齊景芳的經過,寫一寫。”謝平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