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之源不做聲。
“你搞了人家,還要人家替你背黑鍋?”計鎮華抄起煤堆上一根鐵火鉤,逼了過去,“小得子懷孕了,你知道嗎?狗東西!”
“這……到底怎麼回子事,還、還不清楚……”黃之源端起茶杯,想憑借自己的年齡、身份、氣度鎮住眼麵前這群小子,而後再尋機擺脫。隻待邢副場長跟吉普車一到,什麼都好辦了。
謝平一巴掌打掉他手裏的茶杯。
“你們打人?”他暴跳起來。
“打你狗操的。”計鎮華上前照準他腰眼裏就是一鐵火鉤。
“哎喲……”他殺豬似的叫喚,捂住腰連連向後退去。摸著電話機,忙不迭地搖,雙手抱起送話器,拚命叫:“殺人了!殺人了……”
謝平上前卡斷電話,問他:“你到底寫不寫?”
黃之源手裏還緊抓住電話不放,口氣軟了下來:“如果我有責任,那也是真想對她好……”
“如果?”計鎮華身後的一個青年,一邊吼著,一邊從茶幾上抄起一隻茶杯朝他頭上砸去。他閃過了這一砸,卻被電話線絆倒在地上。他精明,懂得在這種寡不敵眾的對峙中,自己一倒下,便會引來一陣瘋狂的混打混踢,後果不堪設想。於是他不顧一切地爬起,但剛站起,後腰上立馬又著了很鈍重的一下,有人用翻毛皮鞋腳蹬翻了他。他就勢朝辦公桌的那頭滾去,緊貼住牆壁,佝僂著身子,雙手護住前胸,驚恐地叫了兩聲:“救命。”出乎他意料,謝平他們並沒撲過來“混打混踢”。
“起來。站直了。”謝平衝他吼道,“你毀了我們的一個姑娘。你懂嗎?你這樣,叫她還能相信這世界有善意和真誠嗎?”謝平他們不想打躺倒的“癩皮狗”。黃之源不懂這一條,他以為這幫小子的“三斧頭”已經過去。但當他顯出一臉和解的討好的笑容,慌忙站起之後,又一次被蹬翻在地上,便死活再不肯往起站了。悶沌、麻木之後的疼痛叫他幾乎憋過氣去,他蜷縮在地板上一連串地幹咳起來。
這時,得到總機房守機員報告的協理員,帶著警衛班的幾個小夥子和一個匆匆趕來的政法股助理員,跑進月洞門。謝平知道事情鬧大了,便一步上前從計鎮華手裏奪過鐵火鉤,朝黃之源揚起來擋他的胳膊上重重地給了一下,說道:“看清了,帶人來找你的是我。用鐵火鉤抽你、用腳踹你的也是我。你要是像瘋狗似的亂咬一群,除非你以後別從羊馬河地界上過!”沒待他把收尾那句話說完,警衛班的小夥子踢開門,衝了進來,一見是謝平他們,先自鬆了口氣,耷拉下手裏笨重老式的加拿大“九○”手槍,嚷道:“操!是你們幾個小子?開什麼雞巴零碎玩笑!”
政治處連開了一個禮拜的會,幫助謝平認識錯誤,並把接待辦公室全體上海青年都擴大了進來。一禮拜的會,謝平沒說一句話。到末了,他說了一句:“我錯了。像我這樣的人,再在機關裏待下去,自己不好開展工作,也讓組織上為難,我回試驗站勞動。”兩天後,陳助理員通知他,組織上同意他的請求,下去勞動,但不是回試驗站,而是去駱駝圈子。
謝平回到自己辦公室門前,見秦嘉和接待辦公室所有的夥伴都在過道裏等著他。他們已經知道這決定了。老寧也從他辦公室裏打了個電話過來,說:“我看見你辦公室裏有人,就不過來了。你咋搞的嗎?怎麼能同意去駱駝圈子?你知道那是啥地方唦?”謝平說:“放心,別人能待得下去的地方,我謝平總歸也能待得下去的。”老寧半晌沒吱聲,最後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說了聲:“你呀……”後來男生走了。女生留下來幫謝平拆洗被子,作走的準備。她們聽見有人走進過道,在門外站了會兒,出去了,又走進來……如是三回。那幾個女生鼓起勇氣,突然把門拉開,想看看這時還來偷聽“壁腳”的家夥到底是誰。沒想到,門外站著的卻是齊景芳。
齊景芳來不及躲閃,隻好低下頭站住。是小金得知謝平要離開機關,把這消息遞給了她。她覺得是自己“坑苦”了謝平,她認為謝平不會再瞧得起她,但她得來一趟。來幹什麼?她說不上來,也不清楚。說不上是道歉,說不上是告別……她隻覺得要來這麼一趟。瞧得起、瞧不起是人家的事,她得來一趟。走到門口,她聽見屋裏有人。她沒有勇氣推門,也沒有勇氣決斷地離去……
秦嘉給女伴使了個眼色,大家抱起拆下的被麵、被裏,一個個都去和藹地鼓勵地摟摟齊景芳,而後,魚貫地走了。齊景芳見大夥兒要走,心一慌,便也要走,卻被秦嘉拽住。齊景芳明白秦嘉的好意。她羞愧、難過。可單獨跟謝平,能說什麼呢?她既怕單獨跟謝平在一起,又不願有別人在場,她隻是緊緊拽住秦嘉的衣袖不放。到末了,她也隻對謝平說了一句話:“都是我……”話沒能說完,便哽咽得抬不起頭來了。秦嘉眼圈紅了,謝平心裏也一陣陣酸澀。
到晚上,夥伴們又來他屋裏坐。他們沒開燈,幽藍的月光染得屋裏一片清白。照不到月光的角落,便黑得那般純淨。謝平對著夜空說道:“我們想到了要來吃粗糧、住地窩子、喝堿水,想到了肩頭會紅腫,手心會打泡起繭,準備半年看不上一場電影,一年洗不上一回澡……但就是沒有一個人提醒我們,得想到,這兒的人也會有那等複雜……”
場部沒有車去駱駝圈子,謝平隻有等那邊來車把他捎過去,據說場部已經通知了駱駝圈子。這樣,有幾天工夫,謝平完全清閑了下來。在這清閑裏,他才漸漸意識到,他正在失去什麼。如果說一年前,直到動身到街道集合,帶隊出發去北站,他都沒想到去南京路、外灘、大世界、福州路舊書店最後地轉一圈,最後地看一眼繁華和文明,那麼一年後的今天,他卻那樣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將離開人群聚居地的最後一站了。他到商店去給自己買兩條毛巾,在照相館照了張相,去鞋鋪把舊膠鞋漏水的地方補起。他默默地望著高聳的已經泛出淡青色潤意的林帶,望著那包圍住場部的天空,他知道自己在告別。一年前,當他和夥伴們到達羊馬河時,他們都鬆了一大口氣,說:總算走完了這五千公裏。舊的結束了,新的開始了。今天,他才意識到,對於他來說,五千公裏的路,一直並沒算走完。這剩下的一百七十公裏,才是他要走的最後一站。而後,他才能說,是的,結束了……又開始了……
晚上,他去找過陳助理員,說:“我的預備期滿了。轉正的問題是機關支部給討論,還是到駱駝圈子以後再說?”陳助理員說:“到駱駝圈子再說吧。你在這兒剛出了這麼兩檔事,真討論起來,恐怕不會對你有利的。”謝平想想也是的,便沒堅持。
第二天,他一步沒離開自己的小屋。第三天上午,回試驗站看了看站長教導員,看了看渭貞嫂子,跟青年班的夥伴幹了半天活。回到場部,大食堂已開過飯。想起早起還有半拉剩饃烤在火牆上,就沒再去麻煩夥房的班長。剛才過來時,他看見路上停著一輛很舊的輪式拖車。他認出是那種老式的“尤特二八”,車頭上暗紅的漆皮掉了不老少,駕駛樓頂板重拆裝過,鉚著張白皮馬口鐵,鉚口鉚腳生出一圈圈鏽斑。但帶隱紋的白鐵皮本身,卻在陽光下熠熠地發亮。拖鬥的廂板斷裂了好幾處,鑲補著白板條,跟灰暗的舊廂板釘在一起,顯得挺不諧調,好比老人的臉上長了白癜風。有兩個三四十歲的壯漢,各穿著一件油膩的軍皮大衣,戴著軍用的三指皮手套,蹲在高高的林帶埂子上,捧著一包從商店裏剛買來的場加工廠自製的土餅幹,大口大口地嚼著,幹屑渣子不時從他們粗大的手指縫和寬厚的唇邊嘴角往下掉。這便是駱駝圈子分場長“老爺子”派來專程接謝平的車和人。
機關裏的人一吃過午飯,便被協理員叫去菜地搞突擊。又是送肥。接待辦公室的夥伴們也都去了,秦嘉去了,鎮華也去了。菜地在雞場背後,路倒不是太遠,但這會兒機關裏所有的人都在那達,他去告別,就得招惹恁些複雜的目光瞟視,即便個中會有許多同情和憐憫,他也難以忍受,也沒必要受那些。單跟夥伴們告別,又不合適。他猶豫了一下,跟總機房的守機員小馬要了個電話,托她跟秦嘉他們說一聲,也跟老寧老嚴說一聲,他就不去菜地了。
“你東西多嗎?我幫你扛上車吧……”小馬支吾道。她知道自己說的無非是一句客套話,當班紀律不允許她此時離開崗位,但還是真心地跟謝平表達了這個心意。
“不用了。駱駝圈子來了人。另外……見了小得子,也跟她打聲招呼。”謝平托付道。
“她可能就在業務室值班,我替你把電話接過去吧。”
謝平忙說:“不用了。機車還要去福海縣縣城辦事。算了吧,有空,歡迎你到我們駱駝圈子去玩。”
“你有空還回場部來……”
“好的……”
開車時,謝平看見小馬在總機房玻璃窗裏向他招手。整個場部卻像睡著了一般,陽光格外耀眼。
“沒事了吧……”開車的於書田問謝平。他就是那兩個三四十歲的壯漢中的一個,是個轉業戰士。
“沒事了……走吧。”謝平長長地出了口氣,最後看了眼場部。車從招待所東北角路口拐過,謝平突然看見有個人從緊貼著招待所後牆的林帶裏衝到大路上,戴著紅頭巾。他認出是齊景芳。他從鋪蓋卷上站起,衝到後廂板前,探出身子,朝她揮了揮手,叫道:“小齊——有事兒多找秦嘉——”
齊景芳也揮了揮手,但沒叫出聲來。她蒼白的手在微微地晃動了兩下後,慢慢地收了回去,捂住了自己的嘴……這時一陣風刮過來,把謝平的皮帽刮落在地下。
“帽子……”他喊了聲。於書田聽不到。他應該捶駕駛樓頂板。但“尤特”車的拖鬥跟駕駛樓間隔距離大,手夠不著。他還應該從車廂裏隨便撿起樣東西,朝車頭前一扔,開車的便知道後邊出事了,需要停車。但這規矩,這時他還不懂。車速很快,他還想多看兩眼齊景芳,著急地來回在車廂裏跑了兩趟。車開遠了。他看見齊景芳拾起了他的帽子,追了幾步,而後站下了,把他的帽子緊緊捂在胸前。
紅頭巾消失了。
謝平感到耳朵生疼,凍的。他離開後廂板,回到鋪蓋卷上。他從網兜裏抽出那條短短的薄薄的隻有南方人才會戴的那種圍巾,把耳朵裹上。這時,於書田讓副駕駛探出頭來,扔了件皮大衣給他。這是老爺子頭天晚上就關照了的,讓他們隨身多帶件去。老爺子料到這個被處理到駱駝圈子來的上海小嘎娃子,自己還置備不起皮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