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牆燒得滾燙。謝平在過道裏站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習慣了這黑暗中的悶熱,這雜混著泡酸菜、爛氈襪和雞食氣味兒的悶熱。在往大房間走去時,腳下依然不時踢著碰著什麼硬撅撅的東西。桂榮摸著火柴,點亮燈,小心翼翼地端起幾乎跟她腦袋一般大的鼓肚子銅座大玻璃罩油燈,向一頭牆上的燈龕走去。謝平說:“我來放。”桂耀忙說:“你不知道咋放。”說著忙給他姐在燈龕下擱一張板凳。桂榮擱住燈,從板凳上跳下來。桂耀也爬上去,往下跳了一次。他說他比他姐跳得遠。而後,緊貼著謝平的腿杆,一隻小雞爪似的黑手,悄悄伸到謝平後衣襟裏,摸弄謝平掛在腰帶上的一把扁刃刺刀。這把老七九步槍上的刺刀是去年夏天,青年班的杜誌雄在衛生隊住院,爬到水塔頂上去玩,在塔頂的青草叢裏發現的,還帶著個皮套子。七九步槍,大名“中正式”。“中正”就是蔣介石的雅號。也不知道這刺刀何年何月何日何許人把它撂到水塔頂上的青草叢裏去的。杜誌雄帶它回青年班以後,正經還攪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因為它是“中正式”上的刀,不少人力主馬上交到政法股去。馬連成的父親在肅反運動中被鎮壓,他年歲又比夥伴們大,他知道這種事的厲害。女生們不管你是什麼“中正”式、“中歪”式,隻是覺得玩刀不正經,丟青年班的麵子,勸杜誌雄扔了它。吵半夜,杜誌雄同意扔了它,也別去麻煩場政法股了。其實,他沒扔。哪舍得呀!這麼一把純鋼的刀,他藏起來了。這次謝平回試驗站,杜誌雄把它給了謝平,說:“謝平阿哥,聽說駱駝圈子那地方還有狼,儂自家多當心。”
待謝平坐定,老爺子端來一木托盤熱騰騰的手抓羊肉,肥嫩噴香。肉堆上插著三把牛角把的尖刀,放著兩碟炒黑了的花椒鹽末,兩碟磨細了的幹椒粉,兩碟拌了醋的蒜泥。隨後,桂榮捧來一個大黑粗瓷碗,裏頭堆尖放五六個對半切開的生皮芽子(洋蔥頭)。
老爺子對她說:“去。鍋灶上那一大碗,是你和弟弟的。吃完了給我把碗刷了,手洗了,骨頭撂簸箕裏。別又跟羊拉屎似的,哩哩啦啦,扔滿地。”
“我哪回都沒扔……”桂榮委屈地撅起嘴,偷眼看看老舅。
“是我?是我?”桂耀蹦起嚷道,“壞丫頭。就知道告狀!”
“我沒告。”桂榮紅起臉。
“告了!告了!壞丫頭!”桂耀叫得更響。
“桂耀,你要氣死你姐?”老爺子的老伴在那頭屋裏的床上聽見了,嗬斥。她有病,常得躺著。大屋裏沒女人收拾,也就顯見得亂。
桂榮、桂耀去廚房了。老爺子得意地打量著自己心愛的外甥女的背影,問謝平:“咋樣?我那小丫頭?”
“懂事……可愛……”
“可愛……不假啊,都這麼說。隻可惜了她!沒長在你們上海!”老爺子歎息道。那由衷的讚賞和心愛,使他狹長而灰白的臉龐上布滿了溫柔的光澤。
不一會兒,陪客陸續駕到。會計徐到裏,轉業幹部,是其中年齡最大的,一臉麻坑。人卻最溫和,老也穿著件舊軍棉大衣,進屋也不脫,扣子還扣得死死板板。那還是部隊大換裝前發的那種,不帶剪絨領的。人字斜紋麵布,軍黃色,快洗白了。衛生員淡見三,在場部見過,典型的中亞美男子型。黑褐色的眼睛熱烈,鼻子尖挺,顴骨高突,臂彎有力,腿細長而又壯實,皮膚亮得跟上了十七八層桐油似的,頭發天然地帶鬈。鬼機靈,有心計,還能用撲克牌玩三十六套把戲,但至今還是個單身漢。於書田一進屋先跟謝平親熱地點了點頭,表示已是老熟人了。說起了頭,才知道他還是分場機務大組的大組長,少不得的大角色呢!他個兒不高,敦實,有力,在部隊是個刺殺標兵。轉業前,跟軍教導大隊政委的女兒搞上了對象,那政委還真放他閨女跟書田上這戈壁灘來了。現如今她在分場部當統計員。比他小兩歲又跟他一路轉業來的淡見三常跟他開玩笑:“唉!我嫂子當初咋單看上了你呢?瞧你那樣,倒像倒扣起的泡菜壇子!說說,你咋把我嫂子蒙上手的,讓我也學學這第三十七套戲法。”第四個來的是司務長關敬春,原先是雷達兵,江蘇常熟地方人,標準的南方小白臉,也瘦。一張嘴,死也分不清“黃”和“王”,“屎”和“死”。因為是司務長,他就沒空著手來。提著一個南方的竹編小菜籃,籃裏穩穩坐著個小鋼精鍋,放小半鍋開水。開水裏又坐著一隻海碗,海碗裏,白菜打底,上邊團團轉放起四個四喜丸子——在南方,人稱“獅子頭”。不過司務長這“獅子頭”是素的。“嚐嚐看嚐嚐看。上海在我江蘇地盤上,阿拉也好算儂半個老鄉……”他笑道。“紅屁股猴子充花旦,還撅得怪高哩!你瞎拉啥老鄉!”淡見三笑著挖苦他。最後來的,是大車班班長韓天有。他穿著件很舊的藍布麵子短皮大衣,縫上個棕色的剪絨大翻領,身條寬厚,像塊活動門板,進屋朝謝平微笑著點點頭,問聲:“來了?”算是招呼過了。而後,便朝牆根前一蹲。老爺子回頭對他說:“把皮襖脫了吧。”他才又站起脫衣。脫完,把短大衣橫起擱自己腿麵上,又蹲下了,還是綿綿地笑著,一聲不吭。來的這幾位,毋庸贅言,都是老爺子手下的“主將”。除過韓天有,那幾位都是同一年、坐同一趟車轉業來的。韓天有這人複雜些,集當兵、盲流、新生員三種身份於一身。他原先在部隊上當文書。有一年被派到地方上去訓練民兵,槍走火,一顆子彈穿了姐妹倆,一死一傷。他被軍事法庭判了刑。刑滿釋放,他被遞解回甘肅老家。前幾年甘肅餓死人,他帶了件皮襖,背了個小包袱,爬上往西的貨車,“流”到這達來了。開始隻說是盲流,收下了,擱在磚瓦廠打磚坯。一天打一千好幾,把廠長高興壞了,以為得了個寶。後來發函一查,才知道蹲過大獄,軍事監獄也是獄嘛。隱瞞曆史。先說是要把他押回原籍,也是老爺子知道了,說,我那兒沒人肯去。他要肯去,我收下。有人替他擔心,他還是那句老話:不就是因為槍走火才打死人的嗎?我那兒還有存心拿刀砍人的呢!馬靠調教,人不也全靠調教?給我!其實,老爺子是心疼他當過兵又倒了這一頭黴。韓天有自己呢,也確實能幹、肯幹,叫幹啥就幹啥。隻要有苞穀饃吃就行!還從不計較給多給少。今年老爺子提他起來當了大車班班長。他想想,都半夜了,還跑到老爺子家門前,捂著臉,嗚嗚地哭了好大一陣子!他沒想到老爺子還真能把他當個人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