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幾個把板凳上的髒衣服、破衣服,往一邊撥拉了撥拉,都在桌邊坐了下來。桂榮趕緊過來相幫端走長桌子那頭的針線笸籮,又把幾樣裝在大海碗裏的素菜端了來,無非都是些白菜土豆茄幹涼拌海帶之類的。老爺子從身後一架老式鐵梨木黑櫥櫃裏拿出一個玻璃杯,問他的這幾個夥計:“都吭個氣,說,今天咋個喝法?”幾個家夥七嘴八舌卻都說著同一意思的話:“您說吧。您說咋喝,咱就咋喝。”“中!”老爺子高興了。這才從櫥櫃裏掏出個軍用水壺。嘩嘩嘩,斟了個口齊杯滿。滴到桌麵上的,用手指刮來也舔到嘴裏。這一杯足有二兩八錢,老爺子端起,“吱兒吱兒”兩聲,便見了底。亮過杯,嘩嘩嘩,又是個口齊杯滿。他指著這杯酒對謝平說:“你的。”

“一口幹。”淡見三笑著拍拍謝平。

謝平哪用這麼大的杯子幹過?但是他沒有推辭。他惶惑、困窘、感激也內疚。這一路上,他總在戒備和猜疑,揣測自己到了駱駝圈子不知又要遇到什麼樣的一幫子人。他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究竟又會是些啥。他無法擺脫地貌的荒寒、冷漠、曠遠給自己造成的精神壓力,他難以想象在這麼一個角落裏會得到熱情和信任,更想不到,這裏的人隻憑他肯到駱駝圈子來這一點,就會這樣款待他。

謝平看了看酒杯,低聲說:“分場長,我年輕,又犯過錯誤,今後……”

“別扯雞巴蛋說那個了!”老爺子立馬很不耐煩地打斷了謝平的話,把酒杯又往前推了推。這時,謝平看著那在油燈光下發青又發黃的老白幹,在杯口裏微微晃動,他心裏哽咽了。是的,別扯雞巴蛋了!月光再亮也曬不幹苞穀,咱們瞧以後的。他一把端起了酒杯。二兩八錢。別說是燒酒,就是毒藥,謝平我今天也要把它喝了。人要的不就是這樣一種理解和以心換心的真誠嗎?他咬咬牙,起杯子,咕嘟咕嘟幾口,喝光了。被子彈射似的,離開嘴唇時,一股火兜底從胃腔裏燃起,要帶著他衝出屋頂。他連連哈了兩口滾燙的熱氣,使腳趾扒緊地皮,暗告自己:“拿住點。既然喝了……就喝出個樣子,這也是種開始。”他端穩了空杯,笑著把它交還給老爺子,還問了句:“行……行了吧?”老爺子忙用那牛角把的尖刀戳起塊手抓羊肉,遞給謝平,驚訝地連連嗯了兩聲。

回到自己的小屋,本想給各方“人士”寫信通報自己的下落,但他已拿不住筆了。他吐了,吐得一塌糊塗。

第二天黑早,他被尖厲的哨子聲催醒。昨天,老爺子關照過他,這兒早起是要跑操的。讓他記著點,別丟三落四,頭一天就讓人瞧著窩囊泄勁。他慌裏慌忙四下去摸衣服,沒摸著,愣了。衣服呢?再往身上一摸。笑了。操!昨天翻江倒海地一吐,根本沒脫衣服,連鞋還在腳上呢!於是趕緊跳下床,外邊已在吹第三遍哨了。

老爺子在隊前站著,脖子裏圍著一大坨圍巾,手裏提著一盞馬燈。四下裏還黑得厲害,他看不清身前身後、左左右右都是些什麼樣的人,隻聽到他們喘氣。他知道這達隻有兩種人:轉業戰士和新生員。他們都是受過嚴格管教和訓練的,都是些壯漢。這會兒隊伍裏沒有女人,她們被允許不起早。謝平盡量叫自己站直了。四路橫隊一個左轉彎,便成四路縱隊。隊伍跑得很慢,簡直像是在原地跺腳,但跺得很響,跺得一嶄齊,徐徐繞著那不大的空場子。在房子的黑影前,謝平機械地跟著喊道:“一、二、三——四,一一二二三三四——”也有人咳嗽,但沒人掉隊沒人說話。腳步聲聽起來好像是從地底一個空岩洞裏捶打出來的。謝平覺得自己完全消失了、融和了,剩下的隻是一個喊叫和跺腳的意識,尚且是機械的。手背和耳朵凍得生疼。但他高興。甚至激動。他在他們中間,是一體。他越發用力地跺著腳,喊道:“一、二、三——四,一一二二三三四——”

馬燈光照著老爺子踏動的腿。

吃罷早飯,老爺子跟謝平說:“走,跟我到分場子女校看看。”

火牆跑煙,教室裏嗆死人。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從灰藍布的罩衣下端露出好一截舊棉襖衣襟,咳嗆著,帶幾個大孩子在生爐子,燒的是紅柳柴。

“喲,分場長來了?上辦公室喝水吧?”她用手背揉著充滿淚水的眼睛,跑出教室,哈了口氣,說道。

“折騰你的火牆去吧!”老爺子對她很生硬,顯然對子女校的現狀不滿。他頷首指指子女校那一大一小兩間幹打壘的房子,對謝平說:“你先替我把這學校管起來,桂榮、桂耀也交給你。”說這話時,他都不回避那女教師。那女教師在一邊惶惶地站著,老爺子忽而擰過頭去對她叫道:“柴火棍從爐門口掉下來了。沒看見?你以為你還是在喂豬呢?”

老爺子上別處去轉的時候,謝平猶豫了一下,問他:“我的預備期到時間了。我是這會兒就打報告要求討論轉正,還是待段日子再說?”

老爺子低下頭想了想,問謝平:“這事,你咋沒在離開場部前辦妥了呢?”

謝平說:“他們讓我來這兒再說……”

老爺子說:“那好。我問問。”

回到子女校,那女教師還待在原地等著他。她是新生員二貴的女人,原先在豬場當飼養員。她算是有點文化吧,原先的那個男教員不肯再在駱駝圈子待下去,跑個屁子了,才臨時把她從豬場拿來帶這幫娃子。

二貴女人從一個土塊壘的桌子洞裏掏出幾本用舊報紙包著的教材、一摞破爛得很的作業本、一本點名冊、一本流水賬,又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一小包用花手絹包著的錢,大約有兩塊二毛五,是學校經費尾子,交給謝平。謝平問她:“你這是幹啥?”

她眼圈紅紅:“我修火牆去。修完火牆,回我的豬場……”

謝平笑著問她:“你修火牆拿手嗎?”

她又頗為愧疚地把頭低了下去。顯然她不會修。這達的新生員都個頂個地能幹,誰家會讓女人幹那泥巴活?

謝平說:“分場長又沒說你什麼,你撂什麼挑子。這樣吧,我去修火牆,今天的課還你上。下了課,咱們再商量商量。兩個腦袋瓜總比一個腦袋瓜好使。咱們怎麼也得把這十來個孩子對付好了,不能讓大夥覺得咱們委屈了孩子,覺得在咱們手裏,孩子就沒了指望,這兒到底不是豬場。分場長這話沒錯。您說呢?”

二貴女人笑了。笑起來還挺甜,後腦勺上的發髻鬆鬆地抖動,就是身上有股味兒不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