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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見過這麼一副脊梁骨。你呢?

清明一過,渠幫上的大葉楊和亂石灘裏的水曲柳都緩過勁來,好似百足僵蟲重得地氣,一天比一天活泛。到穀雨邊起,即便在駱駝圈子,在最背陰的地方,也再難找到半點殘雪。澇壩裏隻剩盆大的一小坑水,早渾濁得跟馬尿一樣,不能喝了。幹溝的沙礫層下邊卻開始濕潤,時而爽爽地開始有甜水冒出。中午兩個小時,再經不住棉襖捂了,有娘們兒到河灘裏來洗頭(天哪,一冬下來,頭發全結餅了)。 有爺們兒來擦澡(更甭提那味兒了)。 有爺們兒帶著娘們兒一起來擦澡洗頭。脫了光膀子的爺們兒站在娘們兒的身邊,擋住別人“打野食”的視線,自己卻貪婪地瞅著自己的娘們兒,看她蘸濕了黑黢黢的毛巾,伸到單褂子裏去搓那晃動著的雪白的胸脯。備不住,讓那羞紅了臉的娘們兒反過手來,在腿根子上那最經不得人掐的地方死掐一把,疼得跟狼嗥般的,衝著那終於又活過來的大戈壁嘶叫……

過了幾天,眼看要立夏了。謝平想起自己小時候,過立夏,媽媽總是用彩色絲線編蛋袋。到端午,則是編香袋,插菖蒲。蘸著用黃酒化開了的雄黃,在額頭上一橫一橫再一橫地寫上個“王”字。那些彩袋或者掛在窗楣上,或者掛在黃銅的帳鉤上,或者幹脆吊在胸前的扣眼上,讓那煮熟的雞蛋在絲線袋裏得意洋洋地蹭著小肚皮,來回晃蕩。而且是紅蛋,搽了胭脂膏的……

他也想給孩子們編一些。沒有絲線,好辦,白鞋底線加廣告色。鞋底線粗,好抓捏,編完了再染,那還不隨你!那天,他正編著,桂榮來了。她說:“老師,我來編,好嗎?”謝平問:“你會編嗎?”她說:“老師,你教我。好嗎?”桂榮一口一個“老師”,一口一聲“好嗎”,把謝平叫得心裏暖暖的。他喜歡這個懂事過分早了的女孩。

又過了幾天,他帶學生到五號羊圈後邊的戈壁灘上去打柴火。大車班班長韓天有騎著匹光背馬,疾速從後頭趕上來,在馬背上大聲告訴謝平:“分場長找你。”謝平問:“什麼事?”韓天有答道:“沒跟我說。”謝平便沒再往下問。這段日子,謝平跟分場裏的人處得都不錯,包括這位能幹的韓班長。但不曉得為的啥,他總也沒法跟他進一步接近,也沒法使自己真正喜歡上這個個頭要比旁人高出一大截來的壯漢。而這位韓班長呢,也不讓你深入地接近他,總像用一層人摸不著、看不見的薄殼兒,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著,還不漏一點兒縫隙。他讓你瞧見的,永遠隻是那層殼。他樂意幫你幹事,但決不跟你廢話。他似乎對誰都這麼隨和,但謝平感到,他真正在乎的人,隻有老爺子一個。

“能不能麻煩你替我把這牛車趕到五號圈去?”所以謝平從來都用這種商量的口氣跟他說話。

韓天有猶豫了一下,說:“成。”

謝平走了幾步,回頭看看。韓天有已經趕著牛車,帶上學生,繞過沙窩,抄另一條近道,去五號圈了。高高的沙蒿和灰灰條遮去了牛的脊背,遮去了孩子們的頭頂,但還能看到高聳在馬背上的天有,在那樣鬆弛自得地晃動著。他對這一片戈壁的熟悉,自然遠勝於謝平。騎著馬,別說趕一輛牛車,就是趕十輛,他也能讓它們排成縱隊(或橫隊),在一條轍溝裏(或一橫線上)走齊了。有一回,過“八一”節,全分場會餐。沒桌子,十個人一圍,一圍十碗菜,兩瓶散裝老白幹,蹲在老爺子家門前那排青皮楊下的地上幹開了。劃拳砸杠,吃喝到一半,隻見去老鄉公社拉早熟西瓜的韓天有,一人趕著三掛馬車一並排散開,飛快地向分場部跑來。他呢,也跟今天一樣,獨自騎在一匹馬上,腿夾馬肚腳蹬鐙,屁股不挨住鞍,一手扽住韁繩,一手揮動著長鞭,來回在三掛馬車後邊驅趕吆喝指揮調度。十二匹馬揚起的灰土上了半空,那雨點般雜亂的蹄聲、那接二連三的鞭聲、那驚雷般的吆喝聲、膠皮軲轆的滾動聲,加上那道齊刷刷往小高包下推來的塵土的帷幕,簡直叫大夥看呆了,看得心裏癢癢直叫絕。連老爺子端著酒也忘了喝,隻知道喊:“這小子,真他媽的!真他媽的!”……

按說,今天這情況,他應該把馬讓給謝平,讓謝平早點趕了回去。但謝平不主動開口要,他也絕不會主動這麼做,除非是老爺子,那又另當別論。

謝平大步流星、汗流浹背趕回分場部,見老爺子家門口停著兩掛馬車。一掛上堆著些破爛家具,還有雞籠,刺蝟毛似的戳出些鋪板,都用粗麻繩緊煞住。另一掛上,空的。隻在廂底裏鋪著厚厚一層麥草,像是坐人的。又分來了個拖家帶口的?誰呀?

他進了屋。屋裏有了變動。笨重的白皮長桌被挪開,一頭靠牆去了。空出的地方,搭起床。床上躺著個病人。病,看樣子不輕。瘦,顴骨和下巴成了個尖尖的倒三角。滿臉的黑胡茬兒,跟留著高茬子的老木樨草似的,滋滋紮紮一大片,眼熟。他內心一驚,沒等得及清醒,便已經喊出一聲:“趙隊長!”

他不敢相信,恁樣一個“人幹”,怎麼能是趙隊長?他後悔這麼胡叫,這麼衝動,不覺茫然失措。一轉身,卻看到渭貞嫂。她拘謹地、疲乏地而又不無憂鬱地摟著孩子們,靠牆坐在一條長板凳上。那就沒錯了……

趙長泰到師拘留所便要求見師首長。不見師首長,便什麼也不肯說。師政法科長親自找他談許多次,也不管用;替師首長帶話給他,囑他先服從業務部門的安排,配合他們,搞清自己的問題。別的,不用擔心,慢慢再說。他嘿嘿一笑,說,我的問題本來就清楚著哩。現下,就得跟師首長“白話”。師首長單批他一天一斤白麵。早起做碗白麵糊糊喝,中午晚上,蒸個“杠子饃”、“刀把子”、“銀包金”什麼的改善個夥食。他不要,偏跟著別的那些人犯,排大隊,刮桶底。後來,他就病了,屙血。他的一些老戰友,師裏的幾位科長,紛紛到師首長家裏力保他。對於趙長泰的問題,師裏一直模棱兩可著,隻是羊馬河黨委力主要判他刑,叫師裏為難,下不了決斷。到這地步,師首長才決心了結此案,駁回了羊馬河的報告,把他發回羊馬河勞動。

“我們……又湊到一塊兒了……”趙長泰無力地掙紮坐起,微笑,慢慢抬起柴火棍似黑瘦的手,輕聲輕氣跟謝平打了個招呼。

“緣分。”老爺子感喟地笑笑。他轉業來羊馬河,奉命在鴉八塊組建武裝值班營,當營長。那陣子,趙長泰也被調到值班營管過一陣機務,他們搭檔過。

“緣分……”趙長泰輕輕地笑應。

這時,兩個車把式在夥房裏管飽管足地吃喝了一通,粗黑的臉皮下泛著濃重的酒紅,進屋來問:“呃……東西……呃……東西卸哪達?”

謝平忙擦去因一時激奮而不由自主地湧上來的淚水,上前說:“我去卸車吧。”

老爺子說:“這事,我讓淡見三安排人去幹了。你別管。你準備準備,去場部。”

謝平一驚:“去場部?”

老爺子說:“你們上海名堂多,來什麼慰問團了。”

謝平按捺住激動:“場裏讓我見慰問團?”

老爺子瞪住他:“你這是什麼情緒?什麼叫‘讓你見’了?”

謝平不吱聲了。

老爺子說:“你跟送趙隊長來的馬車去場部,我就不另派車了。”

不一會兒,淡見三、於書田、關敬春等原先在值班營待過的轉業戰士都來見他們的老領導趙長泰,幫著騰房子,卸車,用抬把把趙長泰抬走。眼看日頭西沉,那兩掛車今天動不了身了,趕車的老夥計索性卸了套,把馬牽到馬號裏,叫人往草料裏多擱些苞穀豆,小心照料著,自己便跟著韓天有他們找睡的地方去。謝平一直也沒離開趙隊長身邊,幫著忙完,在他們家喝的糊糊,吃的苞穀麵貼餅,被趙隊長叫著,在他床沿上坐下。趙隊長拿起他的手,翻手掌心,摸摸指節肚上平常容易結繭蓋的地方,笑著問:“咋搞的?老繭都消了?”

謝平不好意思地答道:“分場長讓我教學,勞動少了。”

趙隊長問:“黨籍轉正了吧?”

謝平答道:“分場是報上去了,我估計場裏不會批,大概要延長我一年吧。”

趙隊長馬上掙紮著撐起身,追問:“場裏是這麼批下來的?”

謝平說:“還沒有,我自己這麼猜……”

趙隊長又靠回到那用舊棉襖墊起的靠枕上,歎口氣笑道:“你倒是比幾個月前顯著有心計了……”

謝平遲鈍地問:“我把手套從你那兒要回來,你罵我吧?”

趙隊長笑著搖了搖頭,倒也沒說什麼,而且也不想再說它。沒意思。

但謝平似過意不去,仍說道:“那幾天裏,你心裏一定很難過吧?覺得連我也對你這麼無情無義。”

趙隊長笑道:“你怎麼恁婆婆媽媽,丁點兒大的事,老倒騰啥?”

這時,渭貞嫂端來碗煎藥,晾溫了伺候趙隊長喝下。趙隊長自己又從床底下一隻柳條筐裏翻出一個小布包,找出幾個不小的藥瓶,倒出一把各種顏色、大小不等的藥片,拿水過來,一口吞了;閉上眼,歇了會,精神好了些,主動問謝平:“知道他們抓我的原因嗎?”

謝平說:“一句半句地聽說過。”

趙隊長拿濕毛巾擦擦嘴邊的藥渣,又問:“知道葉爾蓋那地方嗎?”

謝平遲疑地點點頭。

“大概沒去過吧?以後有機會,倒是該去看一看。前年有一批老兵轉業到葉爾蓋,其中有百十來個就到了葉爾蓋五隊。那個隊原先是個勞改隊,後來邊境緊張,勞改員後撤,把轉業兵換了上去,條件自然是差些。隊長指導員原先帶慣勞改員,待人接物,方式方法也簡單。自己呢,也是老兵,就沒把這批新來的轉業兵太怎麼放在心上,待他們確實也冷清了點。天又下雨,地窩子裏潮濕,沒供上取暖的煤。弄點紅柳柴吧,又太濕,隻冒煙,不起火頭。跟著一起來的老婆都才一二十歲,哪吃過這苦?就埋怨。四處看看,一片荒野,買卷衛生紙得走十好幾裏。後來其中一個的孩子,滿月不多久,得了急病,又讓隊上的衛生員誤診,給治死了。找隊長指導員說理,隊長指導員還護著那衛生員。那話大意是說:誰工作能保證不出點差錯?你們要樣樣都行,部隊早留下你們提幹了,湊合著點吧。這一下炸了窩了。所有帶著不滿周歲的孩子的女眷都吵著要起車票、回口裏。那些老兵呢,去找部隊帶隊來的幹部,要求澄清,他們到底是犯了啥錯誤,才讓部隊給‘發配’到這達來的……”趙隊長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句一喘。說到這裏,還擦擦額角的冷汗,歇了一會子。“事情到這一步,本來還是有轉圜的餘地。但那隊長一跺腳,讓人把死嬰的爸爸給扣起來了,說是他帶頭挑動頂撞領導,無理取鬧。你要知道,在那地方,那時候,憑‘頂撞領導、無理取鬧’這八個字,就能判你勞教,加你刑期。但那批老兵一個個可不是盞省油的燈,多一半都有七八年軍齡,六七年黨齡。在部隊,最不濟,也掛過下士領章。尿你那一壺?這兒就不是共產黨天下?怎麼就不能給你提兩毛錢意見?提了意見你就拿大帽子壓人,就扣人?嘩——百多戰士一起上來把隊部圍上了,把隊長指導員扣了起來,要求場裏、師裏派人來解決問題。還把已經埋了的死孩子又挖出來,晾在指導員家門口了。其實到這一步,事情也還沒絕了退路。隊領導作個檢查嘛!體諒一下這些剛從大部隊轉業下來的老兵嘛!把取暖的煤供上嘛!別讓小孩再得肺炎嘛!你對當兵的好一分,他對你好十分。當兵的都是直腸子,秤砣心,實打實,好弄著哩。可那兩個隊領導就是扯不開這麵子,以為這批轉業兵跟勞改員一樣,給點硬的,就能低頭。連夜派人往師裏報材料。師裏得信兒,讓副師長和政法科長帶著一個警衛連全副武裝去解決問題。一到五隊,嘩,把機槍架了起來,這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