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平急問:“把那些老兵都抓起來判刑了?”

趙隊長歎口氣道:“開始還沒有。一百多個戰士家屬在武裝押送下離開了五隊,把他們拆開,分散到十幾個農場後,才一個個收拾的。有兩個判了刑,兩個開除了黨籍,有一批記了過……”

謝平又問:“怎麼又把你摻和進去了?”

趙隊長說:“我當時在五隊附近的老鄉公社支農搞春播。他們上大隊部來找大夫,給那孩子看病,知道我也是個老兵,就特親近。我呢,也給他們四處找大夫,就這麼有了來往……出事以後,我又到處替他們說話……我不是還有點資格,有點身份嗎?”

謝平問:“是你挑撥他們起來鬧事的?”

趙隊長說:“誰挑誰呀?事實是一哄而上,沒頭兒。我得到風聲趕去,他們已經把死孩子挖出來晾那兒了。我倒是給師警衛連做工作來著,讓他們把機槍收起來。警衛連老連長,跟我一起幹過,很熟嘛。我還算好的。他們部隊的那個護送幹部,讓這兒往部隊上參了一本,說他同情這些鬧事的大兵。部隊上為了尊重地方的意見,還開除了他的軍籍,送回原籍勞動。那也是個四七四八年的老兵……”

謝平問:“前年發生的事,怎麼拖到去年年底才抓你?”

趙隊長:“再深一步的事,就跟羊馬河的一些人有關係了……他們要調治我,也不隻是從這回抓我才開始的……”

謝平問:“誰死活跟你過不去,幹嗎呢?”

趙隊長笑笑:“這,小孩子家就不必問恁細了。”

第二天吃罷早飯,謝平動身去場部。桂榮把謝平叫到老爺子跟前。老爺子給了他一包幹糧,又叮囑道:“見了你那些‘上海阿拉’,頭腦給我放清醒些。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自己把住。就是跟慰問團的人,也別亂冒炮。他們轉一圈,拍拍屁股就走了,你可得在這兒待一輩子。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嗎?”

謝平用力地點了點頭。

慰問團原計劃在羊馬河活動三天。但等到第三天上午,依然沒見著謝平和齊景芳,決定再延遲一天走。一頭懇請場部接待辦催催駱駝圈子方麵,一頭由秦嘉陪著齊景芳的大姐夫,搭車去找齊景芳。謝平調去駱駝圈子以後,齊景芳也覺著沒臉在場部待了,便主動提出要去四棵樁煤礦,到礦上代銷店當了個銷貨員。場接待辦倒是早就通知了礦上,礦上也立即把她大姐夫隨慰問團到羊馬河的消息通知了她本人。但她不肯來,隻捎話給大姐夫,請他轉告她姐姐,隻當這世上沒有過她這個當妹妹的……

慰問團的人那麼堅決想見謝平,出乎場機關許多人的意料。他們原想敷衍一下,算了。四千七百九十五個,哪能個個見上?但慰問團領有這樣的任務,不管用什麼方式,是單獨晤談,還是集體會麵,但凡還活著的,都得見一見。況且慰問團裏有一部分在區團委、區勞動局、街道黨委工作的同誌,都是謝平的老熟人,自然是非見不可。再加上,來之前和來以後都聽了不少關於謝平的議論,不能不信,又不甘全信,就更想見見這個當年的“小夥伴”。慰問團到羊馬河,了解了阿屠的情況,立馬給上海發了急電,讓上海有關方麵接收了阿屠的戶口。這使秦嘉和計鎮華他們也寄希望於慰問團,想讓他們在謝平這件事上起點作用,改正場部的人對謝平的印象,改善謝平眼前的處境。為此,秦嘉和計鎮華一日三次走地方郵政線,發電報、打長途電話,用接待辦的名義(在這一點上,郎亞娟幫了忙)催駱駝圈子。但每一次駱駝圈子方麵都回答說,謝平早動身去場部了。這就叫他們更急了。最後一次,電話裏才問清,謝平搭乘的是馬車。老天!一百七十公裏,三百四十華裏,那得走到猴年馬月?秦嘉轉過身就給修理連的上海青年打了個電話,讓他們找輛空車,馬上去路上接謝平。這樣,謝平趕到場部已是離開駱駝圈子的第三天下午四點來鍾。他跳下車,胡亂地拍拍一頭一身的灰土,衝進慰問團住的西小院。小院裏三個套間的門幾乎同時都打開了,區勞動局的老譚、老嶽,教育局的小周,街道辦事處的老陳,還有團區委的副書記、慰問團的副團長李萍琴同誌一起跑了出來,大家的眼圈都紅了。這真得怪謝平。他一把拉住李萍琴的手一句話也沒顧得上說,先自紅了眼圈,低頭站下了。也不過才三十出頭的李萍琴吸著酸澀的鼻子,笑著說:“這是幹嗎呀?這是幹嗎呀?就這麼見麵?”謝平這才不好意思地用手掌心抹去掛在臉頰上的兩顆粗淚,回頭去跟團團圍住了他的老譚、老嶽和小周他們打招呼。慰問團的同誌把他讓進屋去。李萍琴還親自打來水,取下自己的毛巾,讓他洗洗。謝平笑著說:“我哪能洗你的毛巾。洗一回,你這毛巾就隻好做揩台布了。”他把臉盆端到院子裏,朝花壇邊上一擱,脫掉棉襖,雙手捧起水,潑到臉上、脖子上,使勁用手搓得皮膚通紅,鼻子裏呼呼啦啦噴氣,再從隨身帶著的軍用挎包裏,抽出條幹毛巾,屏住氣,一一擦拭幹了,翻好襯領,又狠狠摔打去棉襖上的灰土,拿五根粗直的手指插到蓬亂的頭發裏狠捋兩下,算是梳理。李萍琴在一旁笑道:“嗯,有點脫胎換骨的樣子了,連揩麵洗臉也不像上海人了。”謝平笑而不答。後來接待辦的夥伴來找他,他也顯得寡言少語。聽說齊景芳的大姐夫來了,也沒多少驚喜的表示。計鎮華告訴他,齊景芳不肯見她大姐夫,不肯到場部來見慰問團的同誌,他也隻是默默地看看他,而後,隻簡單地應了聲:“那也沒必要……”晚上,慰問團同誌住的幾個大屋子裏,擠滿從遠道趕來的上海青年,謝平根本撈不著機會單獨跟李萍琴和老譚同誌談談。他坐在一旁聽了一會兒,便起身找到計鎮華,到郵局去給四棵樁煤礦掛了個長途電話。要到秦嘉,要到齊景芳的大姐夫,最後又叫齊景芳來說了幾句話。

“是齊景芳嗎?我是謝平。聽得出來嗎?”謝平渴望聽到齊景芳的聲音。這種心情迫使他說話的腔調變得異常的溫和親切,但又氣促、急迫,那邊沒有回音。他拿聽筒的手,隻是在顫動,手心裏滋滋地冒汗。

“你聽到了嗎?我給你寫過幾封信,你都知道嗎?”

依然沒有回答。

“你不願回信,可以,但你總該看一看。你把最後的兩封信,原封不動地退給了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沒有人看不起你,你還是我們中間的一員。小得子,振作起來……”

齊景芳卻把電話往秦嘉手裏一撂,嗚咽著跑開了。第二天,秦嘉和齊景芳的大姐夫給謝平帶回了一封她的短信,信中寫了一句話:“謝平:不要再理我。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們。”

“明天……送走你們,我到煤礦上去看看她。”謝平對她大姐夫說。

她大姐夫勉強笑了笑說道:“過些日子再說吧。讓她躲到一邊去貓著,平息平息也好……”

到下午,各連隊來的上海青年越發得多。接待辦的那一幫子嗓門都喊啞了,緊著催促進了大房子的,別賴著不走,讓沒跟慰問團告別的夥伴進屋去說兩句。後來有人提議跟慰問團的同誌合影留念。這時,在招待所大小幾個院子裏差不多已經聚集起一千三四百人了。

照相現場設在場子女校操場。子女校的桌椅板凳全搬了出來,站的站,坐的坐,蹲的蹲。圓心中央赫然架著兩架照相館使的大方匣照相機。照相師一會兒拱到那黑紅兩麵的遮光布裏,一會兒又拱出來挺直脖梗嚷嚷:“這邊……那邊……中間……這麼著……那麼著……”連帽子都碰歪了。大家屏住氣偷笑。謝平是跟慰問團的同誌一起進場的。接待辦的人把大夥“趕”到操場去以後,西小院才空淨,謝平才得以跟李萍琴同誌簡單談了點自己的情況。李萍琴問什麼,他都說:“放心,我自己能總結經驗教訓。駱駝圈子的人真還不錯,我還真覺得歪打正著得了個好去處呢……”這叫所有的老熟人都覺得謝平老到多了。麵對這種“老到”,他們心裏雖然總有一些不大好受的東西在湧動,但又覺得可以借此慰藉,做許多欣然的微笑,再去鼓勵、安慰謝平。後來,便一起去照相。

慰問團的人到場,大夥已是歡欣愉悅,突然又看到謝平,先是一陣騷動,驚喜,耳語,接著有的便叫喊起來。特別是來自試驗站青年班的十來個代表,還有那些家在上海跟謝平住一個街道的青年,總有百八十來個吧,跳下桌子,張揚著、呼喊著朝謝平擁去,這種“騷亂”足足持續了十來分鍾。眼看太陽光越發黃淡,樹影也越發瘦長,甚至伸移到了居中的照相師腳下。陳助理員見政委已經等得不太耐煩了,便上前笑著相勸:“太陽要落山了,照完相再談吧。顧全顧全大局。”謝平跟著夥伴上後排去,老譚和小周卻朝他招招手,叫他上他們身邊坐。謝平“出事”,上海區裏街道裏不少同誌和家長都很關心。老譚和小周想,讓謝平坐在他們身旁照個相,帶回去讓大家看,本身就是最好的宣傳,可以有力地說明:謝平在農場依舊生活得蠻好,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謝平此刻隻想能和慰問團的同誌多待一會子,靠近一些,留下這一刻再不會有的紀念。夥伴們替他高興,拍拍他屁股,催他快去。倒是那邊的陳助理員,心裏犯了膈:謝平在老譚身邊的那個位置,將來在完成的全幅照片上看起來,比幾位年長的股長還要靠中,等同副場長一般,自然也要比他陳助理員居中。這樣的政治待遇,自然不是謝平該得的。他覺得謝平應該有一點分寸感和自知之明,婉言拒絕慰問團同誌的邀請,而繼續退到後排去。但沒想謝平帶著一溜小跑真朝老譚跑去。陳助理員便附耳對郎亞娟悄悄說:“你去提醒一下小謝,到後排找自己的位置去。”又關照道:“話說得婉轉點,別讓慰問團的同誌聽到了。”郎亞娟本來倒沒想到這也是個問題,聽陳助理員這麼一說,想想也是,謝平確實有點不識相,便去把謝平拉到一旁,說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