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平一聽,心裏陡地湧出一股無名的惱怒和委屈。回到場部這一天多,他處處節製自己。他知道有許多雙眼睛在盯著自己,想揣測出事後的謝平到底成了個什麼樣的人。他不想使朋友夥伴們失望,更不想使幸災樂禍的人得意。他要告訴他們,謝平還是謝平,駱駝圈子裏住的同樣也是人。但這一刻,他實在忍耐不住了,便大聲對郎亞娟說:“你告訴讓你來趕我的人,我隻想跟上海的親人坐一起照張相,沒想要在股長副場長中軋進一隻腳,我還沒這麼笨。”他的聲音那麼大,說得隔他十幾二十人坐著的陳助理員,臉一塊紅一塊青,不知是冷還是熱,忍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衝著謝平叫道:“謝平,你搗什麼亂!”“是我搗亂還是你搗亂?”謝平漲紅了臉還他一句。

“你不想照,出去!”陳助理員鐵青起臉吼。

“怎麼了怎麼了?”政治處主任站起來打圓場。

“謝平,你發神經?”郎亞娟去拉謝平。謝平一甩手,摔她個趔趄,朝陳助理員大步走去。政法股股長站起來製止:“謝平,你想幹什麼?回去!”這時,剛靜下的隊伍便湧潮般又騷動起來。政委也站起來大聲問道:“怎麼了?謝平這小夥子又怎麼了?”於是有很多雙手伸過來拉謝平。謝平一一把他們推開,走到陳助理員跟前,對他說:“不用你趕,我明白我的位置在駱駝圈子!”說著便一扭頭朝操場外走去。慰問團的同誌隻看見一個好端端的場麵在郎亞娟來找過謝平後,驟起變故,便問郎亞娟。郎亞娟剛才在眾人麵前吃了謝平這一甩,也正忿恨著,一時又不知怎麼跟慰問團的同誌解釋,隻是磕磕巴巴地,半是河南官話半是上海官話地說道:“誰曉得他!瞧他那副模樣,還傲得不輕呢!能個啥嗎!”主任忙向騷動起來的隊伍張揚手,叫:“照相了。站好。各就各位,拍了。”這邊,老譚想拔腿去追謝平,卻被已然覺察到一點個中微妙複雜的李萍琴一把悄悄拉住了……

慰問團離開羊馬河的第二天,陳滿昌把駱駝圈子報來的謝平的黨籍轉正報告,遞到政委辦公桌上。這份報告他已壓了一個來月,單挑這時機呈批,也是煞費了一番苦心的。果不其然,政委很快批回了報告。批複既簡單又不簡單:“算了,叫他以後重新爭取吧。我意,此事應鄭重向全場宣布,同時還宜公布一批新吸收入黨的上海青年名單,請政治處抓緊此事。”

一切都讓老爺子說中了。謝平回駱駝圈子的當天,老爺子得知謝平在場部又闖了禍,拍桌子跳腳罵謝平:“走之前,我怎麼跟你交代的?你人扶著不走,鬼牽著飛跑!碾滾子砸到腳背上才知道疼!告訴你,你的黨籍完了!”當時謝平還不信,不信場部會隻憑這一些就真能取消了他的黨籍。國有國法,黨有黨章,咱們拿這些章法來攀比嘛!他覺得自己腰杆子還硬實。但是……現在真的完了……他看完批複,渾身像篩糠似的哆嗦起來。一種絕望中產生的空虛感,使他腿腳發軟,暈眩。很短的一瞬間,他幾乎都站立不住了。他覺得自己突然被人拋進一個無底的深淵,再也不可能爬得起來了……而且,怎麼向團區委、向街道黨委、向母校的老師同學……向爸爸媽媽交代呢?是我領著一千二百個夥伴,在離開上海的前一刻,向上海一千萬人民、向富有光榮革命傳統的“黃浦江”宣誓告別。再早些,那天取戶口簿到街道報名,媽媽跟我奪戶口簿。她說:“留在上海就不是搞革命?在上海就做不得共產黨員?你這是為啥呀!你做動員工作,自己就一定也要報名到農場去?做動員工作的年輕人何止你一個。動員結果,把自己也動員走的,有幾個?你姐姐出嫁了,你弟妹還小,你爸爸又是個老糊塗,媽身邊需要你,你又不是不曉得這一點。你生肺結核,吃藥打針要營養,全家人隻靠你爸爸一點工資,買一隻蹄髈,你吃肉,你爸爸喝幾口湯,弟弟妹妹隻能聞聞香。他們多少次跟我講:媽媽,什麼時候,也買一隻蹄髈燒來給我們吃吃。買小一點的,省銅鈿,大的讓阿哥、阿爸吃。這種話,我在你麵前說過沒有?為啥不講?為了讓你吃得下那全家人省給你吃的蹄髈。讓你早日養好身體,幫我當這個家。想不到你就這樣報答我、報答這個家……”現在我又怎麼對她講呢……

如果人血是黑的。那麼白的又是什麼?什麼才是紅的?什麼?什麼……

謝平抓起那批複,就要去場裏說理。老爺子一把抓住他,用力一摔,他竟踉踉蹌蹌,一跤跌出三四米。“你還想跟他們來橫的!”老爺子鐵青起臉吼道。

後來,謝平就回自己小屋去了,還正常地去食堂打了晚飯,早早熄了燈。但到半夜,他提著一布口袋幹饃,背一壺水,揣上那批複,悄悄溜出門。他想:沒別的法子了,步行去場部,步行穿過桑那高地,穿過駱駝圈子東南麵的敏什托洛蓋沙包群,找政委,找陳助理員,說理呀!這一年來,我冒冒失失是做了不少錯事。可我積極主動報名到農場來,我勞動是好的。我一心想在夥伴中起帶頭模範作用,我能吃苦,我一心想改掉自己身上的上海人脾氣,我真心在過“三關”。我沒偷沒搶,我不搞女人,我不多吃多占。我堅信黨,堅信社會主義,堅信毛主席。我的大節是好的呀……你們讓我轉正以後,我還可以進步嘛!你們為什麼就那樣斷了我的生路呢?他相信,他們最終會給予理解的……

謝平出得門,剛要下幹溝,韓天有從一垛幹草堆上爬了下來。他手裏攥著根沙棗樹棍,敲敲謝平的腿杆,笑著說道:“回屋去吧,分場長早算定你這一招了。再別跟弟兄們添亂了。你就讓我們睡個囫圇覺吧!”

“不要你管!”謝平發狠心了,一頭朝韓天有撞去。韓天有也不躲也不閃,就勢抓住謝平撲前來的兩隻肩膀頭,手裏稍一使勁,謝平早到幹草垛上躺著去了。謝平一個驢打滾,翻身跳起,便朝幹溝下跑去,又被韓天有攔腰抱住。謝平踢,打,扭,推,叫:“不要你們管!不要你們管!”這叫聲,在寂靜的夜空裏,聽起來格外紮人心窩。“這是我的事……我自己的事……”他連連地吼叫,覺得已經完全控製不住自己了。沒多大一會兒工夫,分場裏的人都被驚醒。踢踢躂躂,趿著鞋,披著棉襖,套上條單褲,有的連單褲也沒套,隻穿個小褲衩,光著大腿跑來勸解。

“不要你們管……不要你們管……”謝平看到人全圍上來了,自己絕無指望再跑出駱駝圈子去了,便撲倒在草堆上,歇斯底裏地嗚咽。

“你還像個男人嗎?”老爺子被吵了瞌睡,惱火地訓斥,“你還是個男人嗎?”

再一會兒,渭貞嫂和建國也跑來了。謝平拉著渭貞嫂的手,抽泣:“讓趙隊長跟他們說說,放我到場部去……我得去呀……”

渭貞紅著眼圈,替謝平揀走頭發上的幹草棍,讓建國拾起布口袋和水壺。小桂榮和小桂耀從人縫裏擠過來,拽謝平的衣角,哭著說:“謝老師,你別這樣,別這樣……”渭貞要領謝平上自己家去,老爺子不讓。老爺子說:“老趙這兩天剛緩過點兒精神,深更半夜的,別去吵他。”而後轉身對謝平說:“在哪兒哭叫,不是哭叫?你不嫌丟人現眼,就在這達哭,這達叫!吼嘛!號嘛!吼破嗓子,號出血來,人家就把黨籍發還你了!”

謝平漸漸低下頭去。

二貴的女人和二貴來勸謝平:“走,上我們家歇會兒……”

老爺子說:“行啦行啦!睡你們的回籠覺去吧。”他把謝平帶到自己家裏。桂榮忙打來盆水,踮起腳尖,把洗臉盆擱到謝平身邊的長桌上。不一會兒,渭貞嫂攙著用棉被裹起的趙隊長,步履艱難地也過這邊來了。老爺子忙上前去扶住,並嗔怪渭貞:“咋不聽話,又把老趙弄起來了。”

“我又沒聾,自己聽不見!”趙長泰在老爺子讓給他的木圈椅裏慢慢坐下。他的嘴唇尖嘬著,眼睛灼灼地乜斜,喉結不住地上下滑動,就這麼一聲不吭,滿含怨嗔地盯住謝平。看了好大一會兒,他的眼眶裏潤潤地潮濕起來。半晌,才回頭問老爺子:“怎麼?想連夜給他辦學習班?還是先讓我把他帶走吧……”

老爺子說:“你想再給他念念什麼藏經?念哪本,他都懂得比你多,說得比你利索!現在跟他,不是念經的事!”

“交給我……”趙長泰堅持道。

“還是讓我來調教吧。你這師傅,跟你這寶貝徒弟,是一路貨。都不聽話!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破爛玩意兒!”老爺子恨恨地,一點麵子也不給趙長泰。謝平以為趙隊長至少要開口為自己辯解幾句,做做場麵,卻沒料,他隻是一聲不吭地坐著,毫無表情地坐著。這真叫謝平意外。這幾天,他看得出,趙隊長和老爺子之間的關係確非一般。老爺子親自騎著馬,四處找大夫來給趙隊長搭脈開方子,讓淡見三帶著兩頭宰罷剝罷的肥羊,去師部找大醫院的熟人,給趙隊長抓好藥。他自己也是一天三趟往趙隊長屋裏跑,還下令固定最好的一頭奶牛,擠奶給趙隊長喝。但他又常常這麼不講場合、不分人前人後地數落、挖苦,甚至詈罵趙隊長(但絕不在那些新生員麵前罵)。而趙隊長呢,每回都跟今天似的:不還嘴,不吭聲,不以為然,毫無表情,尖嘬起嘴唇,木木地坐著……

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好吧。我不管。”趙隊長長歎一口氣,讓步了,“你來調教。”他從木圈椅裏站起。渭貞嫂趕緊替他把棉被裹好,攙住他。他扶著長桌,慢慢挪到謝平跟前,一手按住謝平的肩,十分艱難地微笑道:“沒什麼。這不才二十歲嗎?要想著自己才二十歲,沒什麼!”他的嘴唇哆嗦了,眼睛裏的那點亮很快擴大起來,閃動起來,似乎要迸出眼眶來時,卻凝住了。就在這一會兒,他突然收回手,抓緊了兩邊的被沿,靠渭貞嫂的攙托,轉身走了。

“從明天起,你給我到五號圈跟‘撅裏喬’去放兩年羊。”老爺子對謝平說。

“放羊就放羊!”謝平答道。

“很好……”老爺子冷冷一笑。他伸手去抓煙罐,但抓到後卻又扔了。他扯開衣扣,脖子裏冒出熱汗,灰白的長臉泛起淡淡的紅暈,起皺耷拉下來的臉皮一聳一聳地跳動。“就這麼不聽話!這麼不爭氣!這麼經不住一點委屈!你謝平還能幹個啥?你應該回你娘老子身邊,再舔兩年奶頭!”他吼道,“你要好好向剛才從這兒走出去的那個家夥學學!要把他輪到的事都放到你頭上,你恐怕早抹脖子上吊了!就那點忍耐勁兒?別以為你們從上海來了,就是桑那高地的太陽了,人就都該衝你們下跪!告訴你,別讓我再對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