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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再給一筆紅顏色,響亮的紅顏色,

像鍾聲一般響亮的紅顏色……

五號圈,它的標記就是門前那棵死樹。戳出兩枝幹硬的樹杈,禿禿的,被剝光了樹皮,黃白黃白。上頭掛著“撅裏喬”隨手需用的繩子(羊毛繩、麻繩和皮條子)、砍刀,一把部隊裏單兵作業用的小鏟子,則不知他是從哪兒給鬧來的。樹杈上還挎著他心愛的馬鞍、馬鞭。長長的馬肚帶垂下來,哪怕你踩它一腳,他也會立馬跟你翻臉。謝平不跟他計較:瘸子嘛,離了馬是不行。可以理解。自從謝平到五號圈,那群羊簡直就像也都跟著改姓了“謝”似的,那老混蛋再沒管過它們,全撂給了謝平。他對謝平說:“我給你在家做飯。你好好到戈壁灘上學學。”可每天回來,黑黑的鍋灶上,不是昨天餘下的冷苞穀饃,就是中午那老混蛋自己吃剩的半鍋山羊奶煮麵條,早燜爛糟個屁了,隻有“麵”,而沒有“條”了。老混蛋人呢?不知又上哪去逛蕩了。謝平不跟他計較。喝不了那山羊奶煮的麵條,就啃冷苞穀饃。還是那句老話,別人能待得住的地方,我謝平就不信待不住。操!

有一天,太陽忽然打西頭出了——謝平背著大皮襖,挾著兩本書,吆著羊群回圈,飲完羊,補完料,點完數,扣上圈門,回到他們住的地窩子裏,看見撅裏喬那家夥在窩裏呢,沒外出。而且一肩高一肩低地圍著鍋灶,真在做飯。屋裏還真香,弄來點清油在貼餅子呢。稀罕!謝平把大衣朝地鋪上一撂,洗洗手,便趕緊相幫著去燒火。他覺得老渾蛋今天幹點兒人事了,連屋子都收拾過了,豁亮多了。仔細看看,又覺得什麼也沒動。窗戶台上撂得亂七八糟的卷煙紙和莫合煙屁股都還在。但謝平總覺得屋裏少了點啥。燒著燒著火,他忽然想起來了,自己堆在地鋪枕頭邊上的那些書不見了。他撂下手裏的柴火棍,撲到地鋪上,四處翻找。果不其然,少了的,是自己那幾十本書。“我書呢?”他跪在地鋪上,急喘著,問撅裏喬。“啥書?”那家夥還在裝糊塗。“我地鋪上擱著的!”謝平指著被自己翻亂了的地鋪說道。“喔。那呀,我替你扔了。”他下意識地向兩下裏抻抻嘴角。這是他一個習慣性小動作。“扔了?你開玩笑吧?”謝平從鋪上跳了起來。“扔了。‘毛選’不看,你看那些雞巴書……”撅裏喬這話說到一半,謝平撲過去揪住了他的領口,叫道:“那些書都是公家新華書店賣出來的!你給我扔到哪兒了?快說!”就在這一瞬間,謝平隻覺得胳膊骨節裏滋出一陣鑽心的疼痛,還沒等喊出一聲“啊”來,一股不知從哪來的巨力,已經把他擊飛了出去,後腦勺重重地撞著土牆,人便倒在地鋪上;不待他翻過身來,撅裏喬不間斷地抻著嘴角,一肩高一肩低地逼近過來,一腳踏住他想掄去的右手,抄起早已準備在一邊的小鏟子,朝他背上、屁股上、大腿上、胳膊上狠勁拍來。他打得那麼沉著、老練,每一下都打在要打的地方。謝平每一下扭動、抽搐、喊叫、掙紮,似乎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打得那樣的痛快、舒服,就像貓兒玩弄在自己爪子下被嚇昏了的小老鼠似的。撅裏喬早就尋機要打謝平了,他恨謝平那種不跟他計較,不把他放在眼裏,不來跟他“套近乎”的“清高勁”。他的信條就是:或者讓我跪在你麵前,或者你就得在我麵前下跪。

這家夥解放前在迪化市警備司令部裏當差,一九四九年跟著起義,秘密參加過“哈密暴動”,搶過銀行,事發後被判十五年刑。前年由於減刑,才獲釋分到駱駝圈子來“留場就業”。勞改期間,討好管教,常相幫打別的勞改員。有一回,到戈壁灘上裝砂石料。幾個被他毒打過的勞改員夥同起來,把他騙到一個廢砂石料坑裏,用事先準備好的麵口袋,蒙住他頭,係緊了,悶打了他一頓,一邊打還一邊叫:“別打了,咋回事嗎,有話說話,幹嗎動手……”讓他搞不清,到底是誰打的。最狠毒的是,打到末了,那幾個人用撮砂石料的鏟子,把他一隻腳後跟上的一根筋給鏟斷了,並且一起混著對他喊道:“你他媽的再不識人性,下回再替你動動那隻腳的手術!”從此以後,他就隻能拖著那條斷了筋的腳走路,連腦袋也向一邊歪了過去,但人卻更狠毒,好似條“人狼”。

駱駝圈子能叫他瞧得上的,隻有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個是老爺子,還一個是機務大組的新生員,原先在西藏那邊工作的一個十三級幹部,走私手表,被判過十年刑,前年死了。撅裏喬一早看中那老家夥板箱底裏藏著的那套黃呢子軍服,說:除過西藏那邊,通中國再出產不了恁好的毛料,那也是十三級才鬧得到手的呢!

謝平真不明白老爺子為什麼要把他放到這個撅裏喬手下來。

牛車陷在沙窩裏。沙窩邊上長著許多陳年的芨芨草,幹黃,幹硬。熱風卷著它們,叫它們拂著牛車的木軲轆,沙拉沙拉。那木軲轆足有半人高,倒是用上好的沙棗木做的,輪轂上還包著一圈鐵皮。鐵皮上,等距離鉚著一個個禿圓的大頭鐵釘。鐵皮和鉚釘頭都被磨蹭得白亮白亮,但在古往今來的必需的旋轉中,起真作用的,還應該說是那不發亮的甚至有些灰暗的木轂……謝平想道……

這時謝平跪倒在沙窩裏,把頭靠在木轂上,趁著車廂投下的那片陰涼,歇了會兒。背上被撅裏喬拍打出來的紫黑條條塊塊,被那七月中午的太陽一烤,活像有人在用十七八根生了鏽的鋸條,慢慢鋸著他背上的皮肉。雖然這會兒,他熱得已經在打冷戰了,卻仍不敢脫去外衣,他更怕那毒日直接曝曬脊背上的傷處。

撅裏喬派他趕上車到二號圈去取山羊奶。過溝時,顛斷了一個軲轆。雖然還沒散架,但已不能再負重,他隻得把奶桶扛在肩上。到再有溝要過時,他得趕緊上前,一手托住這半拉木轂的軸頭,不讓再顛著它。山羊奶從桶蓋裏晃出來,灑到他頸子裏。他不喝山羊奶,怕它那種濃烈的膻味。衣領上的山羊奶曬幹後,結成了硬疙疤,叫他發噦。

回到五號圈,他拆下壞軲轆,對撅裏喬說:“我扛回分場部修。”“起開!”撅裏喬把謝平撥到一邊,把壞軲轆放到那棵死樹下的一張土台子上。他斷了根筋彎不下腰,幹啥,都得搬到那張土台子上。對木軲轆,可是高級木工活。對起來後,他得意洋洋地問謝平:“咋樣?”嘴角使勁一抻一抻。“向你學習。”謝平一頭說,一頭去扛那軲轆,但手腕子卻讓撅裏喬一把扼住了。這家夥腿瘸了,兩隻手卻像鐵鉗一般有力。攥到他手裏,謝平馬上覺得自己的腕子好似要被撅斷了似的疼痛起來,他預感撅裏喬又要借這件事教訓他了。他馬上挪動了一下自己站的位置,讓被扼擰著的腕子順著點,不顯那般劇痛;同時側過半爿身子,把另一隻手探進自己外衣裏,攥住刺刀柄……從那天被打後,他時刻都帶著它,他發誓決不讓他再打第二回。

他這摸刀的動作,撅裏喬自然注意到了。這個一生中打過無數次人,也無數次讓各種各樣的人打過的“人狼”,對這一類的動作是格外敏感的。他果然換了種口氣,隻是冷笑著責問謝平:“這牛車是公家的不是?這木軲轆是政府的不是?你小子,鳥毛灰。不愛護政府的東西,小心著點!”說著,用力一推,鬆開了謝平。

那天,這老家夥又不知從哪達搞來一副羊雜碎,洗淨了,煮熟了,拌上切碎的皮芽子和花椒鹽,撒了不少芥末,裝在他那隻簡直跟尿盆一樣髒的搪瓷大碗裏,擱在鋪頭,叫謝平吃。謝平正在替撿回來的書重新包書皮,沒理會他。一會兒,老家夥又端來一盆黃不黃、綠不綠的溫水。他說,他煮的柳枝水,還擱了什麼藥草(他鋪頭底下,確實壓著一個漆皮小箱子,裏邊擱著滿滿一箱幹草、骨頭、獸角、龜殼、蛇蛻、猴頭。還有一小團夾在兩張膏藥皮中間的東西,黑漆如膠,黏稠不堪,連聞都不讓謝平聞的稀罕物,他說是熊膽。至於一小團四周長毛的硬球球,他說是麝香,都是能救命的)。 拿那水替謝平洗背上的傷口。“過來吧,小寶貝。你瞧瞧……細皮嫩肉的……何苦來在我跟前老擺出一副比我老瘸高一頭的架勢呢?你到底比我高在哪兒?”說著,他故意手下使勁,戳了戳謝平的傷口,疼得謝平渾身抽抽。“你瞧!你不跟我一個樣?肉開了也疼。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現在什麼也不是,還不如我這在勞改隊光榮服役十來年的‘轉業老戰士’。把你一個人撂在戈壁灘上,你活得了嗎?你得哭死,怕死,渴死,餓死。就是有吃有喝,你也得蔫了,瘋了。可我能活,還能活得有滋有味!”

背上的傷口,用他的黃水一洗,果然鬆快多了,也不那麼灼疼了,這老家夥還真有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