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夥把水往灶門裏一潑,從鋪底下抓把幹草擦擦手,把肉碗遞到謝平鼻子尖下。謝平隻得挑那沒沾著他碗邊的,捏一塊表示個意思。老瘸自己便用一把真格兒的西餐具中的叉子,一塊連一塊地叉吃起來。“你跟著我,聽話,我錯待不了你。”他說著,吃完那碗雜碎,又從鋪底下拽出把幹草擦擦碗,把碗撂門背後,趁勢在謝平身邊躺了下來,打著飽嗝,卷支煙。燒上後,他把手搭在謝平肩頭,笑著說:“男人跟男人在一塊兒,也有快活事呢……”

謝平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扭了下肩膀頭,甩掉老家夥那隻髒手,一轉頭,疑惑地戒備地看看他。這家夥一閑下來,嘴裏,髒話髒事特別多。

“這你是不懂。小嘎娃子,還嫩著呢……”他閉上眼睛,說他勞改隊裏男犯人跟男犯人之間那些髒事,謝平心裏已然覺得一陣陣惡心。突然間,那老家夥半爿身子朝謝平挨近過來,手索索地順著腿根朝他下身摸去。謝平一陣痙攣,立馬倒退三步,跳了起來。本能的反感巨大的屈辱引起強烈的反胃,“哇”的一聲,剛吃下去的那些羊雜碎,便全又噴出嘴。接連地,一陣痙攣接一陣痙攣,一陣反胃接一陣反胃,使他緊靠住後牆,站立不起來;下身被老混蛋抓摸過的地方火烙過似的引發出被損害的感覺,一直使謝平想叫又叫不出,隻是一陣陣哇哇地幹噦。

“也至於這樣嗎?操!”老混蛋撂過一塊濕毛巾讓謝平擦嘴。謝平抓起毛巾砸到老渾蛋臉上,叫道:“你他媽的,還是人?畜生——”

“罵人?我操!”老渾蛋順手一個嘴巴,哐地扇過來,謝平便摔倒在地。

幾分之一秒的時間。不會更長。謝平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個麼。他隻覺得屋子坍了,腳底下裂了縫。他已經別無選擇,從腰後嗖地抽出那柄刺刀,用雙手緊緊抱住刀把,把腿上那點力氣,也一起提到了手上,嘎嘎地咬著牙根,漲紅了臉叫著:“畜生!畜生——”便對準老混蛋的胸口,紮將過去。

血,應該是黑的,黑的,黑的……

如果謝平背上沒那許多傷,如果老瘸不是多次跟拿刀來找他拚命的人打過交道,如果謝平這一刻還能往手上給一點冷勁和巧勁,不是完全氣瘋了氣昏了……那麼這一刀,老瘸是怎麼也躲不過的,恐怕連刀柄也會一起捅進老瘸那多毛的胸膛裏的。但撅裏喬到底不愧是“撅裏喬”,他眼疾手快閃過了這一刀。隻是因為太近,他來不及像以往那樣躲得那麼幹淨漂亮,讓那刀還是帶著點寒光,帶著點氣渦,擦過他腰部,劃開他外衣、襯衣,在腰眼上劃開一道二寸來長的口子,紮到牆上,直紮進牆泥裏,有二寸多深……

紅的又是什麼?什麼?到底是什麼……

當看到老瘸捂著腰,連連退去,看到他指縫裏汩汩地冒出止不住的血柱,謝平嚇傻了。去拔刀時,卻抓在刀刃上,差點把自己的手掌心割開。鎮靜的倒是老瘸,他倚在門框上,吩咐謝平:“別傻呆著,快把我那漆皮匣子遞過來。你狗日的,真紮啊……”他有條不紊地極其熟練地處理了自己的傷口,才癱坐下來,關照謝平:“咱爺兒倆也鬧過了,玩過了,收攤兒吧。誰也不許跟外邊人再提這檔事。不值當。記住了?收拾鋪,歇你的吧。”他從雲南白藥瓶裏,挑出一粒小紅珠子抿到嘴裏咽了下去之後,又閉上眼歇了一會兒,戒備地提著他那小鏟,抻抻嘴角,晃晃蕩蕩,出了地窩子,爬到馬背上,逛他的去了……

謝平呆呆地去拔刀,他覺得再沒法在這狼窩裏待下去。他把自己所有的書都扔到爐子裏燒了,跌跌撞撞,跑回了分場部。

幾天後,全分場集合,修路。上邊有人要去阿爾津風口看地形,讓老爺子帶人把駱駝圈子通老風口的那截路墊平。十六公裏。全墊,絕對來不及,但總也得把恁些叫洪水拉出來的溝溝坑坑墊起來。頭天晚上,政委通過地方郵政線,親自打電話到六公裏外的桑那鎮,叫老爺子騎馬趕去接電話。“一定得給我墊起來。明天來看地形的是各方麵的首長,一路顛過來,就是誰,也受不了!要不要我再給調些勞力?”政委關心地問道。“你從哪兒給我調勞力?等你勞力到,你們的小車也到了。”老爺子答道。他覺得政委調來羊馬河也有兩年多了,說話總不著邊際。“實在來不贏,拉些麥草墊上。這比拉礫石料墊快當。”政委提議道。“行啊。你連夜派人給我送二百車麥草來吧。”老爺子哼哼道。“哈!你真是大懶支小懶。我讓你修路,你派我去拉麥草。你畜牧分場的幹草呢?先用來鋪鋪路,首長又帶不走。過後摟一摟堆起來,不照樣喂牲口嗎?”政委說道。“我的政委,牲口不吃那草,墊完路就全糟蹋了。”老爺子叫道。“那你先用上,以後我再給你解決。”“政委同誌,咱們打過恁些交道了。您說以後解決,結果以後沒給解決的事何止一回二回?您就可憐可憐我那些牲口吧……”“老呂,你這是又咋的了?在這緊要關頭跟我戧戧!要隻是我李鳳林明天過你們那坎兒去老風口,那話還不好說?你知道明天去老風口的是誰們嗎?”政委嚴肅起來。老爺子歎了口氣,應道:“好吧,我呂培儉盡力而為!”

這一天,謝平也去修路了。那天從五號圈回來,他沒去找分場長,也沒去找趙隊長。反正吃罷飯我就跟著幹活,反正我沒閑著,你咋著不了我!反正,說死了我也不去那狼窩裏跟那“人狼”一塊兒過了。那是人嗎?他暗想。

趙長泰由渭貞扶著,上幹溝邊的小屋來看過他。他問趙隊長:“你們就這麼來懲治我?”

“你要學會在各種環境下生活。如果你今後還真的想為桑那高地、為中國做點事情的話,”趙隊長說道,“你就得學會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能對付得了各種各樣的人……”

“我現在什麼也不想了!我當初就不該離開上海的!”謝平對著趙長泰吼道。

“窩囊廢!上海就恁幹淨?”趙隊長突然也吼了起來。而後,便大口大口地喘,上不來氣,隻好一手支住窗台,佝下那薄板似脆弱的脊背,一手不住地揉搓完全給憋住的胸膛。渭貞嫂忙去虛開點門縫,讓透進些風來。謝平慌得索性一拳捅破了糊窗戶的塑料紙,讓新鮮空氣照直對著趙隊長吹。

“這樣他要感冒的!”渭貞嫂又趕緊脫下自己的棉襖把窗洞堵上。

“你……你……你怎麼……到今天……今天……還不明白我們呢……”趙隊長戰栗地叫道。那叫聲裏所蘊涵的一個老兵的全部的失望,讓謝平深深一震,終於沒有力氣再在趙隊長跟前支撐住自己,便帶著無處傾吐的委屈、怨恨、懊惱、悵惘,蹲在牆根前抱住腦殼,緊咬住牙盤,幽幽地嗚咽起來。

這一天,也給子女校分了五百米的任務。當然停課。中午都沒回家,大食堂負責給送飯。於書田開著“尤特”車,老爺子坐在車上,來回指揮調度,捎帶送水。中午,戈壁灘上熱到五十一二度,在太陽光下一站,覺得那天空藍得發黑,地下全冒火,臉上燙起皰。下午三點,淡見三向老爺子報告,子女校有兩個男孩發痧,頂不住了。“他們還剩下多少?”老爺子問。“除了墊的,沒墊的就算是不該墊的了,讓孩子們走吧。小車就偏恁怕顛?”淡見三也看不過去了。“你說得輕巧!那些女娃娃呢?”老爺子想著他的桂榮哩。“女娃這會兒還行。再一會兒,你就準備擔架隊吧!”淡見三威脅道。他知道老爺子心疼桂榮。果不其然,老爺子猶豫了一下:“娃娃們撤。把二貴媳婦編到別的組裏去,跟大人一塊兒撤。”“她……她剛才跟我說,她來例假了……得回去……”“不下水,怕啥哩?”“她沒帶紙……”“她怎麼啥都跟你說?你跟我搞什麼名堂?”老爺子眯細了眼,盯定淡見三,撅起滿是細小紋溝的上嘴唇,追問道。“我是衛生員嘛。”“你還管到人家褲襠裏去?讓她找別的娘們兒想法子。這時候,誰也不能撤!這跟打仗一樣,垮一個就垮一片。”他心裏焦急。首長的車隊很快要過來了,可還有百分之二十的路麵上的坑沒得手去填。待了會兒,他回頭來關照淡見三:“我有件棉背心撂在書田的駕駛樓裏了。那背心是新做的,絮的新棉花。去扯一團,給那醃臢女人,別告訴她這棉花是哪來的。呸!”他遠遠地啐了一口唾沫。

四點鍾光景,車隊遠遠地來了。一共九輛。七輛清一色的北京吉普,一輛“黑吉姆”,一輛總場的老式美式吉普。它們先是拉開距離,在大戈壁上空掀起一道彎的黃土風。那風翻滾、擴散、彌漫,緊隨車隊不舍,猶如變態的黃魔。老爺子趕緊揮動鐵鍬,在路麵上來回跑動,嘶啞地催促道:“快!快!都集中到大坑邊上……跑步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