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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說這一章無題,但又不忍心開口。

謝平帶去兩頭奶山羊,強迫自己喝山羊奶,用山羊奶煮苞穀糊糊。他光著脊梁,單挖了個地窩子,跟撅裏喬分開住。他想起在上海圖書館裏曾經看過一本書《怎麼辦》,車爾尼雪夫斯基寫的。書裏講到一個革命者(忘了是民粹派的還是社會主義派的)為了磨礪意誌,冬天隻蓋粗毛毯,還故意用針紮自己的身體。他就撿來許多戈壁卵石,鋪到床單下邊。有時,幹脆裹著棉毯,睡到幹草堆裏。地窩子挖好以後,一時找不來木頭架梁棚頂,他露天在土坑裏住了二十來天。中午恁大太陽,就找兩根樹棍,把棉毯支起來遮遮。撅裏喬看不過去了,到近邊老鄉家裏要來一根彎七扭八的沙棗木,找了些能當檁條用的樹棍,叫他棚上。他不用,撅裏喬給了他一巴掌,說:“你瘋了?”他跑去,把撅裏喬的鋪蓋卷全用刀劃了。撅裏喬歪搭著半拉身子,手裏提溜著小鏟,跟頭野牛似的,在太陽地裏呼哧呼哧直喘粗氣,瞪住他,但到了沒再咋著他。後來的一段日子,這老渾蛋常是歪坐在一邊,拿眼邊角的餘光,冷不丁地瞟睃謝平。又過了十來天,謝平自己四處找齊了材料。棚地窩子的屋頂時,老渾蛋坐在高處突然問謝平:“你他媽的真是上海市裏長大的?”這幾十天,他倆一直沒說過話。謝平不想接他的話頭,冷冷地隻回了他一句:“我他媽的在哪達長大,關你鳥事?”老渾蛋沒再言語,隻是盯著謝平,臉上慢慢露出少見的恍惚、遲疑,過半天,突然訕訕地嘀咕道:“哼,傻蛋!傻蛋一個,一個傻蛋……”

兩個月後,老爺子把謝平從五號圈叫回分場部,接替那陣子在分場子女校代理校長職務的趙隊長,主管子女校工作,因為趙隊長又屙血了。“幹完這一段,我還回不回五號圈?”謝平問。老爺子想了想,回答道:“不回了。”於是,謝平從五號圈取回自己全部衣物,到大食堂後頭一個露天砌起的大鍋灶旁邊,把衣服連同帆布的旅行袋,一起扔到鍋裏煮了十來分鍾。那鍋灶,冬日裏,給大夥燒洗臉水。平素也在這達殺豬,燙豬褪豬毛。那破破爛爛的鍋蓋老大個兒,翻過身來,足以頂個大圓桌麵。煮完這一鍋,謝平把它們撈起,也不擰幹,就往柴火垛上一攤,曬去吧;又脫下身上那一套,撂鍋裏,用棍子攪了攪。這一套已經多少次被汗溻過,早已發硬,也酸臭得不行,衣縫裏擠滿了一疙球一疙球的虼蚤。他自己便光著黑油油的脊梁,穿著條褲襠裏打過幾層補丁、褲腰裏的鬆緊帶早失去了彈性的三角褲衩,坐在柴火堆上卷煙抽。那大太陽地裏,柴火堆上的衣服不一會兒便幹了。他挑兩件還算囫圇的,到柴火堆後邊換上,換下三角褲衩,撂進灶洞裏燒了。再等後一鍋的晾起,也曬幹,便斂起它們,統統塞進半幹不濕的帆布旅行袋,去子女校“報到”。

到得暑假期間,正在養病的趙長泰又讓他旁聽機務技術課。頭一階段的課沒聽上,老爺子說讓於書田給他補一補算了,省得老趙自己去費那勁。趙長泰還不肯,非得自己給謝平補講。這時,趙長泰已經下不了床了,還堅持給謝平講。講各種型號的拖拉機,講駕駛,講維修,講柴油機、鍋駝機……駱駝圈子明明沒什麼機械嘛。一台老舊的“尤特”,一台用“尤特”做動力的“飼料粉碎機”,一台平日裏很少用它的功率很小的柴油發電機,但趙長泰逼著謝平認真地聽,認真地做筆記,認真地看他多年來精心搜集、收藏的各種機樣圖紙。這些圖紙的折縫處,正麵貼著透明膠紙,背麵則極其精細地糊著一層紗布。有趣的是,趙隊長還搜集了許多外國小汽車的彩照,五光十色。這樣,謝平除了在上海馬路上曾見到過的“奧斯汀”、“老福特”、“奔馳”,到了農場又見過的“伏爾加”、“華沙”、“吉姆”、“斯柯達”,現在又看到了“別儒—雪鐵龍”、“雷鳥”、“野馬”、“黑豹”、“馬克西—1750”、“蘭德羅浮”和“槍騎兵”、“308GTB”……有時,渭貞嫂也給他講講。她在老家那會兒,正經上過農校農機專業呢。渭貞嫂老笑著說趙隊長:“就是你把我騙來的,害得我再幹不成機務。”趙隊長慢條斯理地笑著回她:“行,我騙你來的,還騙你給我下了恁些崽……都是我一個人不好……”渭貞嫂便紅起臉啐他,躲一邊去笑。

有一天,謝平騎著馬,上附近老鄉公社衛生院中藥房給趙隊長抓藥。回來,從渭貞嫂手裏接過一杯擱在地窖裏陰透了的焦麥茶,咕嘟咕嘟喝了。趙隊長問他:“我這麼填鴨似的給你講恁些一時半時不定用得上的東西,你也不問問我圖的啥。你倒是來者不拒,一概照收,沉得住氣。”

謝平笑笑:“你圖啥都行,我學好就是了。”

趙長泰對他的回答,不禁感到驚訝,沒想到他這麼撒得開了。老爺子卻對謝平的這個變化十分滿意。到九月下旬,謝平能熟練地開上“尤特”滿處跑了。子女校也開了課。老爺子把謝平叫到家裏,先問了桂榮、桂耀的功課,又對他說:“咱分場那段渠道滲漏太狠,從桑那鎮引過來的那點水,用不上百分之四五十。我跟老趙合計了一下,咱們要真想在駱駝圈子長期經營下去,戳住腳跟,不讓人小瞧了咱們,就得在水上下本錢,眼光不能淺近了。我想從東風公社那頭再挖條渠過來。工程量大些,搞好草泥防滲。不光夠我們人畜用,還能找幾片槽子地,種上牧草和高稈青飼作物,打算上自備的飼料基地。這樣,咱們才能高枕無憂。”

謝平說:“這是個好點子,建立我們自己的飼料基地。下一步,誰又能說駱駝圈子不能長糧食呢?”

老爺子說:“對嘍!我想把這事交給你辦。”

謝平看看那張畫得很粗劣的工程示意圖,合著虎口,拃了一下那渠道的長度,問:“給我多少勞力?”

老爺子笑道:“分場裏攏共恁些人。攥緊了,撒開了,也就那一把。給你十個棒勞力,每年幹三個月。”

謝平大約摸估算了一下:“那就不是兩三年裏挖得出來的。”

“工程量,老趙算過了,六年。”

“免了我子女校的差使?”

“輕閑死你!”老爺子笑著叫道,“一早一晚那工夫你幹啥?子女校那一攤,你還得給我捎上!”

謝平笑著想了想,答道:“行!”那渠道底寬八十厘米,口寬三米一,深三米。走的那地段,二米六七往下,全是黑黏土,腥臭。跟糖稀似的粘鍬,難往上甩的。站在渠底裏,不靠點過人的膂力,咋弄也甩它不到渠幫上去。這十個人自然是老手,全是新生員。不慌不忙,在身前挖個小壋,蓄半壋水。下鍬前,先蘸濕鍬頭,再一腳踩住,“咕唧”一聲剜出一塊,撤右腳,猛擰腰,一弓一蹬斜起鍬,帶送帶轉往起拋。一天幹下來,衣服褲子上濺住點泥巴的都算不得好手。

第二年,趙隊長死了。死之前的五六天,也怪,突然不屙血了,竟然還能下地走動。他便讓建國趕上毛驢車,馱起他,到挖渠工地上轉去。看好下午五六點鍾光景,早過了那陣燠熱的勁頭。黃黃的太陽歪到一邊便見紅,叫阿爾津山下那麵大漫坡上兩棵孤高的胡桐樹,抻出老長的陰影。工地上,那十個新生員全收罷工,走了。謝平在量工方,給每人記成績;而後擦洗鐵鍬,坐在高高的渠幫上,卷顆煙,吸著,獨自待一會兒,送那西去的太陽進老風口。

趙長泰慢慢爬上渠幫,虛汗濡濕了他稀疏的額發。他沒讓兒子攙扶,隻是叫他守著毛驢車,等在渠下。

謝平扶著趙隊長,在渠上慢慢走了一段。

“要挖六年,耐得下心嗎?”趙長泰問。

“反正不幹這,就幹那,總得幹一樣。六年、七年,對我都一樣。”謝平答道。

“自己有什麼想法?”

“自己?沒有……”

“真沒有?”

“從五號圈出來,我覺得哪兒都是天堂。”謝平眯細了眼,瞅瞅西天的火燒雲,“哪都一樣……”

“挺滿足?”

謝平不回答。煙草太劣,嘴裏發苦。他用力啐了口唾沫。

“為什麼不吭氣?”

“你們不就是要我這個樣嗎?”謝平用鐵鍬挑起一塊拳頭大的鵝卵石,狠狠地朝渠對崖一隻蹲在洞口傻看的土撥鼠拍去。卵石砸在離土撥鼠幾厘米的地方,嚇得它哧溜一下,縮回洞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