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是我們讓你產生了這種混賬想法?”

“如果這麼想的就是混賬東西,那麼我周圍……這號的混賬東西就太多了。”

“謝平,我是決計看不到你挖成這條渠的了。也許明天……也許明年……說不準在哪一個倒黴的早晨,或許夜晚,我就‘塔屍郎’了。我今天能出來走走……可但凡我那不爭氣的屁眼又鬧騰起來關不住門,我就又不知到哪天才能出來再見天日,我總是放心不下你……”

“我……好說。土撥鼠,給個拳頭大的洞口,就能貓裏邊窩一冬……”

“你是土撥鼠嗎?你在青年班那會兒……”

“別再說那些了!”謝平叫道,咬著牙。他怕聽見那些,怕人再提青年班。

“別說?為什麼?”

“為什麼?你還要問我為什麼?”謝平叫道。

“你害怕回過頭去看自己,不敢回頭去算自己的賬……”趙長泰不想放過他。

“我求求你了,我沒有過去!”

“瞎話。”

“就算它是瞎話,全是瞎話,瞎話,瞎話,瞎話——”謝平早就想這麼嚷一嚷了。今天,他總算嚷了出來。

趙長泰抿住了嘴。從在試驗站那會兒,他就看中了這個小年輕。有股子剛勁兒,憨氣。俗話說“南人北相,北人南相”,準有出息。他看這個上海來的娃子身上就有股北方人的火性子。趙長泰明白,自己得罪了羊馬河幾個頭頭,但凡一天不調離羊馬河,他們決不會再讓他抬頭。而一般情況下,他們也是不會放他出羊馬河地界的。他希望有成千上萬個有文化的年輕人到這偏遠的地方來,希望他們比他聰明,比他能幹,比他有眼力,會折騰,終究能支撐出個局麵來。他覺得場裏那些人把他調去給這幫青年當“教師爺”,算是他們“失策”。他暗自高興,決心在日久天長的廝磨中,把自己一二十年來的許多教訓慢慢教給他們。他恨謝平耐不住性,燥熱,急於去場部;也恨自己沒能說服得了這小子,白叫他栽恁大個跟頭。他曾料想自己後幾年不會太太平平,但沒料到這麼快就不得不離開這幫年輕人。慢算算,自己沒多少日子能待在這活人中間了。師部大醫院的藥方也止不住自己的“屁股眼子”,他就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一個人能有多少血,經得起這麼屙?自己撒手走了,這地球還照樣轉,這太陽還照常東升西落。但……但……但什麼呢?此時此刻,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向謝平說說今天特意上渠幫來找他的原委。能對他說:“傻小子,我這是跟你‘臨終告別’呢!你還倔個啥呢?”……

他慢慢挪了挪腳跟。腳底下的爛泥粘住了鞋底片。他說:

“可你得記住我今天說的。我們……起碼我,從沒指望你到駱駝圈子來要變個土撥鼠!”

“那你們到底要我咋樣?”謝平叫道。

趙長泰從謝平手裏拿過那把明光鋥亮的鐵鍬,輕輕地在砂石上蹭了蹭,而後,出人意料,使盡全身力氣,把它朝對過渠岸的泥堆上擲去。鐵鍬筆直地在空中畫出一道銀線,“嗖”的插住在泥堆上了。趙隊長畢竟力氣不濟,鐵鍬插進不深。鐵鍬把連連晃了幾下,險些歪出來,掉渠底裏。體虛,劇烈的心跳,胸口脹悶,胳膊酸軟。趙長泰眼前一陣發黑,把謝平嚇一跳,忙去扶住。他等自己喘定了,對謝平說:“謝平。比如這把鐵鍬,它是不會害怕人們用它去起圈、平地、挖渠、裝車的。它決不怕跟糞、跟土、跟沙子、跟爛泥打交道。但它也決計不會在這種交道中,讓自己就去變成糞、變成土。”

“起風了,回吧……”謝平抓住他多汗、冰涼、瘦骨嶙峋的手掌。

趙長泰不肯走。

“我跟你一樣,參軍前也是個學生……”

“這我知道了。你回吧,著了涼,又不得了了。”

“聽著!那年修柳樹溝水庫,我是個熱心分子,也是水庫工地指揮部的副指揮。當時有不少同誌指出,柳樹溝修水庫,會造成附近兩個農場地下水位上升,地表土壤嚴重再生鹽漬化,後果是難以設想的。但當時我們一心籌劃開發包括駱駝圈子在內的這片敏什托洛蓋荒原,以為隻要我們想做的事,總能做到。柳樹溝水庫修起來了。從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三年,不到五年時間,柳樹溝一分場,柳樹溝二分場鹽堿化了,兩個農場上萬人不得不全部撤退轉移,放棄了將近二十萬畝經營了多年的耕地。為了避免進一步侵害附近的三分場四分場,柳樹溝水庫也不得不放棄了。我承擔了這工程的責任……被記大過處分……”

“你不是一老在搞機務?”謝平意外地問。他側轉身來,往上風頭站了站,替趙隊長擋去些風。

“不是……”他苦笑笑,“我承擔了工程的責任。但當時,給我們提意見的那些同誌中,有幾個言詞激烈,態度堅決的,早給下放了。照例,這時,我受了處分,事實已經證明他們的意見是正確的,就該恢複他們的工作,但這問題總也解決不了。有人說,當時處分他們是正確的,現在處分趙長泰也是正確的……”

“這人是誰?你們工地指揮部的總指揮?羊馬河的場長?政委?”

“具體人,你就不必知道了。後來,那些要求恢複工作的同誌來找我,要我寫證明,證實他們當時的意見是正確的,隻是就事論事,並沒其他政治意圖。我就給他們寫了。許多同誌勸我別寫,但我還是寫了。那些同誌拿著我的旁證材料到處上訪,攪得有些部門很頭疼。他們要我收回材料,或者另寫一份更正,認為這些同誌當時是利用修水庫之爭,另有政治企圖。我沒寫,這畢竟要牽扯十幾個同誌、十幾個家庭……他們到底是不是另有政治企圖,我沒證據,我不能紅嘴白牙說黑話。”

“有人因此就把你在葉爾蓋農場跟那批轉業戰士攪在一起的事翻了出來,整你?”謝平急急地問道。

趙長泰沒回答這個問題。他感到冷,也有些站不住了,便主動往謝平跟前靠了靠,挽住謝平的胳膊,喘了兩口。過了好大一會子,又突然這麼說道:“敏什托洛蓋荒原還是應該開發的。但它……確實不是一般人能動得了的。要真心……要有真心的人……謝平啊,這件事要靠一大幫真心實意為了這片土地的人才行啊……”

到冬天,他的病加重了。那天晚間,他肚子驟然絞痛,疼得他頭直往牆上撞。他知道又要屙血了,便拿了團棉花,摸黑扶著牆,也沒叫醒渭貞,自己一個人到屋後邊的土坑邊上去解手。蹲下後,血跟漏了的水缸似的,一注一注往外噴,他再沒站得起來。第二天早起,跟孩子睡一塊的渭貞,跟往日一樣,拿條幹淨的內褲到他床上去伺候他起床,發覺床上空了,搶出門去看。他撲倒在土坑邊上,人已經僵硬了……

到第六年頭上,渠道挖成時,老爺子身子骨也遠不如以往了,氣喘和風濕使他一冬一春都出不了門。嚴重的腰肌勞損,使他不得不靠一件鋼的馬甲來支撐上身。在生上火的屋裏,他還得穿上皮褲筒子,在白木圈椅裏再墊上狗皮褥墊。那是謝平用黃狗皮、黑狗皮、灰狗皮、白狗皮給他拚起來的。其中那隻黑狗,還是謝平親手用木棍打悶了,吊在機井邊那棵楊樹上剝的。老爺子不再去場部開會,已然受不了那一百七十公裏的顛了。開會的差使便交給了淡見三,全分場的會也挪到老爺子家窗前的那片空地上開。福海縣來放電影,銀幕就往那青皮楊樹上一釘,正對著老爺子大客房的窗戶。這樣,老爺子坐在屋裏,也能向大夥發表講話,也能看他愛看的影戲。到後來,他把分場裏大部分的事都交給了淡見三、於書田和謝平。惟有一件,他老抓在自己手裏,那就是每天晚間的幹部碰頭會。開會的地點就在他家的大客房,班組長以上幹部全得參加。什麼事都議,都在他跟前定,名副其實的一攬子會。他煮奶茶給大夥兒喝(別人喝的擱鹽,他喝的不擱鹽)。 還讓桂榮炒椒鹽的葵花子給大家嗑。近兩年又興開推牌九,三十七塊五一副的塑膠麻將牌,是淡見三替他從福海縣衛生局後身大筒子巷集市一個私人手上買來的。逢年過節,沒得說的,他是照例要把班組長以上幹部都叫家來喝一通。平日呢,每個月,也總要找那麼一兩個由頭,請些人上家來喝。還是煮一鍋手抓羊肉,篩上滿杯的窖藏白酒(這酒直接從場部加工廠釀酒分廠酒窖裏,用木桶灌來)。他已經喝不多了,桂榮也不許他多喝。他隻是要這點熱鬧,隻是坐一邊,穿著桂榮給他用土毛線織的厚毛衣,外邊再加件黑粗呢製服,捧著他那小桶似的大白瓷茶缸,瞅著他的那些個班組長在自己跟前鬥嘴逗樂,他心裏痛快。奇怪的是,他並不顯老,頭上的白發還是恁多。要知道,他的頭發起他三十歲在部隊上當營長時,就開始花搭著白開了,那時叫他“少白頭”。桂榮長大,從舅娘手裏接過全攤家務之後,幾間屋全變了樣,幹淨了不說,也沒添多少東西,但怎麼瞧著怎麼舒服,確實的像那麼回子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