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平呢,習慣了桑那高地的風,習慣了桑那高地的太陽(他曬得多黑啊), 習慣了長在沙礫縫中那些堅硬的芨芨草,習慣了老爺子家那隻被煤煙熏得恁黑的燉雞的陶罐,習慣了閑下來,在老爺子家門前的木台階欄杆上靜靜地一坐半天:啥也不想,啥也不做,一隻腳蹺在欄杆上,手裏抓著根柔柔的馬鞭,眯細著眼,去看淨藍淨藍的遠天。這一刻,啥都沒有,又啥都有。那種寂靜,那種悠遠,那種廣大,那種永恒,那種原始,那種粗獷,那種記憶和遺忘……沒有人再給他寫信,他也不給任何人寫信,除了媽媽。駱駝圈子再沒有第二個上海人,從到駱駝圈子後的第二天,他就下決心忘掉自己是上海人。一過十三年,他已經不會說上海話了,舌頭硬了。即便在夢中,跟人吵架,他說的也是那種在農場通用的河南官話。他常常想,我終於在駱駝圈子戳住了,待下來了,這就是我的勝利。
這些年裏,他到場部去過一次,那是有人跌跌撞撞來報信兒,說,場部的學生和機修連、加工廠的工人“造反”,把場首長全圈起來,關在子女校菜窖裏了……都吵著向他們要經費,要他們承認他們成立的“造反團”。 場首長們開始不同意,說兵團沒發這樣的文件,被踢了兩腳,雖然兵團還是沒下文件,他們卻同意了。也有繼續公開堅持不同意的,那實在是少數,隻好繼續把他們關到菜窖裏,還要讓他們靠邊站。駱駝圈子有新生員,上邊有規定,這樣的單位不許開展“四大”。老爺子讓淡見三和於書田把倉庫裏五支步槍取了出來,讓轉業戰士輪流值班,背著槍巡邏。最遠的一個崗哨放到一公裏外的紮紮木台高包上,不許外人闖駱駝圈子。這情勢,叫謝平急煞。他這些年一直想:場裏的領導慢慢地冷靜些了,會覺得當時給他的處分太重。他們會念及他當時的年輕幼稚,念及他當時的熱情,重新討論這個處分,老爺子和趙隊長也常這麼安慰他。趙隊長也常說,你跟我不一樣。你到底怎麼著了他們?沒有呀!等他們覺得把你治老實了,他們會重新來處理你的問題的。謝平想想,也是的。我沒怎麼著呀!所以,總懷著一種隱隱約約的期望,在等待著。現在這些領導靠邊了,誰來給他重作處理,重新考慮他的黨籍問題?新人掌權,他們了解情況嗎?從不了解到了解,又要一拖多少年。他已經拖不起了,也三十出頭了!他得去找那些老領導。就這樣,他到了場部。謝平到場部,兩派已經打得很厲害。一派退到羊馬河這頭,死守場部的一派便炸斷了河上木石壘的大橋,謝平也進不了場部。後來他幫著河這頭的一派到駱駝圈子附近的三台子林場找來五卡車木料,把炸斷的一截架起來。這一派得以衝過去,打了個人仰馬翻,從菜窖裏揪回被“明鬥暗保”著的場長政委。謝平的原意是讓這一派的人跟場長政委好好說一說,抓緊時間重新討論一下他的問題。這一派的頭卻哈哈大笑:“你還要讓他們批準你入黨?你要入的是什麼黨?你真是‘桃花源’中人?還是在裝瘋賣傻?”他們不讓他接近“看護”起來的場長政委。雖然,是他替他們到三台子林場找來五車木料後,他們才能衝過河去,占領場部。
還有一次,他差點到了場部。那是兩年前。“上武天”(上海、武漢、天津)青年三千人聚集在廢棄的柳樹溝水庫舊址裏,開會請求返城。那時,各地文化革命中上山下鄉的紅衛兵們,作為知青都返得差不多了,上邊惟獨不承認這些“文革”前下鄉的是“知青”,認為:中央批準知青返城的政策不針對他們。消息傳到羊馬河,好像冷水潑進滾油鍋,在兩個小時裏,各分場各連隊的電話全被“上武天”們占住,所有的汽車、拖車都讓他們開去“串聯”。沒人敢攔,也沒人想攔。隊長指導員聽著車子發動,一輛接一輛開走,都默坐在不點燈的辦公室裏,誰也不知道下一步還會發生什麼,都在等總場的指示。三四天後,三千人便湧向柳樹溝。水庫的大凹坑裏,燃起了幾十堆徹夜不滅的篝火。這些差不多都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的“老青年”,激動得渾身發抖,爭論著如何打開缺口,爭取重回上海、回武漢、回天津。他們差不多能背誦有關知青問題的全部“中發”文件的每一條細目。他們想,我們自己就這樣了,但我們的孩子呢?孩子的孩子呢?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呢……永遠永遠地吃苞穀饃?三千人作出的第一個決定,派三十個代表,組成請願團去烏魯木齊和北京,要求認可“知青”身份;並根據他們這批“老青年”的特定情況,製定容得他們返城的政策。三十個名額的分配:上海十五,天津六,武漢九。這是根據到場的青年的籍貫,按一百抽一的原則定出。請願團的三人領導小組,則由“上武大”各出一名。天津青年武漢青年很快選出了自己的代表,並報出了參加領導小組的人。上海青年卻隻選了十四個。留下一個名額,幾乎一致動議,要去駱駝圈子把謝平請出來,也希望由他和秦嘉兩人中出一個,代表上海青年參加領導小組。這時的秦嘉並不在水庫大坑裏,她還在場部,已任了場子女校的副指導員,沒來集會。他們派人趕到駱駝圈子,被老爺子的崗哨截住。第二回又派計鎮華、馬連成去,事先還給謝平發了信,約定了時間。半夜,繞過紮紮木台高包,進了分場部,摸到幹溝邊那間小土屋跟前。敲敲門,裏邊沒人。再敲敲門,還是沒人應。這才發現,門鼻子上掛著將軍不下馬的大鐵鎖,足有半斤重。兩次敲門,驚動了老爺子的遊動哨,又是鳴槍警告,又喊“捉賊”,一下擁上來七八個人,還有新生員。雖然沒有捆這兩個人,但揪頭發的揪頭發,擰胳膊的擰胳膊,把他倆推下了幹溝。他倆爬到幹溝那邊,留又留不住,走又不舍得走,看看天快亮了,一千五百個夥伴還在水庫上等著他倆的回音,便拉開嗓門大喊:“謝平,我們是鎮華、連成——你聽到了沒有?他們不讓我們過來,我們隻好走了。大夥兒等著你來拿主意呢。水庫上見不著,我們就在烏魯木齊等你。烏魯木齊見不著,我們在北京等你——”他們反反複複足足喊了半個時辰。隔著幹溝,在清晨的寒風裏,聽起來跟狼嗥的一樣。直到這邊不耐煩了,再次鳴槍警告,並派人追過幹溝去,他倆才撒腿跑了。
謝平這時在哪裏?在老爺子家裏,在場的還有淡見三、於書田。他倆一個手裏提著一根鐵鍬把,看在門口。老爺子對謝平說:“你讓他們鬧去。你給我老實些,你跟他們不一樣,你丟了一回黨籍,再鬧你就得穿一輩子黑襖!”謝平刷白了臉,彎腰坐著。他求老爺子,讓他開開窗戶,答應鎮華、連成他倆一聲。隔了這樣的十來年,夥伴們並沒忘了他,他得答應他倆一聲。哪怕不去,也得應一聲:“鎮華、連成,我聽見了,你們走吧——”但老爺子不讓。老爺子說:“他們來尋的,是過去那個謝平,你不是了。你敢朝窗前邁一步試試,邁哪條腿,我就打斷你哪條。古往今來,在羊馬河,不聽話的,有一個有好結局的嗎?你不想想你那個趙長泰!恁好忘事?”但這一回,卻偏偏沒讓老爺子說中。三千個“上武天”鬧騰一番,開始確有人被拘留,受審查。但不久上邊催促下來,放人。又不久,為“上武天”們製訂的文件傳達下來了。他們中間,在政策杠杠裏邊的,便陸陸續續開始辦理手續,返回他們闊別的上海、天津、武漢……有的去了香港、神戶、美國的新澤西州、加拿大的多倫多,等等等等。土裏再度泛洋,六十年風水顛倒過。
轟轟烈烈地來,又“轟轟烈烈”地回。
年輕人幹什麼都講究個“轟轟烈烈”。
而謝平,慢慢地也到了三十三歲那年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