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景芳根本想不到眼前這個站在拖車旁邊,黑瘦高挑,穿一件打了許多補丁的舊黃棉襖,腰間還束著一根麻繩,半拉臉上還凍腫了那麼一塊的“中年人”,會是謝平。已經跑過去兩三步了,她才又收住腳步,回過頭,裝著攏攏鬢發,去瞄了瞄。她不是“認出”謝平來的,而是從這男人愣怔著詫異著恁樣專注地張望自己的神情裏,“感覺”出這是謝平。她呆傻住了,一時間那巨浪似洶湧而起的心緒,驟然間又好像給凍結住了似的,在高高升起到半空,剛要往下拍擊的一瞬間,給凍住了,凝固了,木怔著了……不,他不應該是這樣。頭發恁長,恁亂,蓋著耳廓和眉棱。耳朵凍得恁紅。凍傷了的那半拉臉顏色發黯,使本來黧黑的他,更顯粗陋。深陷的眼窩裏,閃爍的不應該是這種不再輕易相信人的目光。你看它,在盯住一個物事以後,往往便定在那達,一時間又好像什麼也沒在看似的,顯出許多空白,而後它才又像一隻盯住了獵物的鷹隼似的銳利起來。為什麼他的胳膊顯得恁長,要半彎著垂在大腿的兩旁?為什麼他蒲扇一般大的巨手,半握半不握,黑黃黑黃?為什麼他要略略拱著背,略略前俯著上身?為什麼他要讓舊氈襪襪筒從黑棉膠鞋鞋幫裏戳出來,又用它去裹住藍棉褲褲管?……為什麼他總給人這麼一種印象:他隨時都在準備讓人支到戈壁雪窩紅柳林的最深處去,幹一件最重的活……為什麼,他對這一切都毫不在乎,無所謂?……
你是謝平嗎?……小得子的心兀然抽緊了。她打了個寒戰。鼻眼一酸……但當她發覺,淡見三抱著她的兒子宏宏走到離她四五米遠的地方,正用心窺探她的神情時,便忙收斂了所有那些困惑、哀傷和自責,匆匆脫掉右手上用鮮豔的紅白兩色毛線織就的無指手套,上前跟謝平握了握手,大方地說了句:“收到我信了?老朋友,回頭上老淡屋裏來聊聊,想不到我跟你們這位‘代理分場長’還恁熟吧?”便跟淡見三走了。
“你到底在跟我搞什麼名堂?”進了屋,淡見三“哐”的一聲,用力碰上門,便大聲問道,“耍什麼哩格隆?”
“沒什麼哩格隆。”齊景芳靜靜地隨口答道,一頭給孩子脫大衣帽子。
“你跟謝平到底有過啥關係?”淡見三衝過來吼道。
“別嚇著孩子。”齊景芳白了他一眼,用熱毛巾給兒子捂了捂凍紅的臉和手,而後冷笑一聲說道:“啥關係?睡覺唄,親嘴唄。男人跟女人還能有啥關係?”
“你他媽的原來……”
“呸!”齊景芳狠狠地啐了他一口,“你以為所有的男人都跟你似的屬驢?我和謝平坐一趟火車來的,他是我中隊長。就這點關係!”
“沒那麼簡單吧。你今天到底是看我來的還是看他來的?”
“看你呀。”
“恁好?”淡見三挖苦道。
“不好,你肯嗎?”齊景芳揶揄道。
“那你給他寫那雞巴信幹嗎?”
“寫信?給誰?給謝平?我吃飽了撐的!”齊景芳眯細著眼問道。
“你還給我賴!”淡見三把那封信用力拍在齊景芳眼麵前的桌子上,把香肥皂盒彈起多高。
齊景芳斜起眼瞟了那信紙一眼,見它果然是自己寫給謝平的,心裏暗自叫苦:“謝平啊,傻駱駝,就算你不知道我跟老淡的關係,你也不能拿人家給你通風報信的字據,滿處去張揚!恁些年了,你咋還沒點長進唦?”齊景芳想著,眼疾手快,拿起信紙朝燒紅了的鐵爐蓋上一撂,未等淡見三伸手去奪,信紙便一陣抽搐,蜷縮起來,轉眼工夫變成團煙和火了。
“好吧,老淡,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咱明人不說暗話……”齊景芳見信據毀了,便鬆下口氣來,“這些年,我恁樣待你,你還老防著我,疑神疑鬼,覺得我總在跟別人睡覺,還相信那些從屁嘴裏滋出來的屁話,我可受夠了!告訴你,這回我是為謝平的事來的。我和他之間是有筆孽債未清,但這是正經得不能再正經的一筆債,我是為還他這筆債來的。你要恁沒出息,抽風似的,大吵大鬧,礙我手腳,壞了我的事,那就趁早給我滾一邊去,再別在我身上想好事。結婚?跟你妹子結去!”
“你想攛弄謝平離開駱駝圈子?”
“你別管,這是我跟他的事。我決不替你在老爺子跟前添亂就是。”
淡見三疑惑地瞅了瞅齊景芳,不做聲了。這鬼女子,咋恁難弄?
“你安排我住哪兒?”齊景芳又問道。
“放心,不會塞你到新生員屋裏去,我這兒空床多得很……”
“去你娘的蛋!在這兒我可不跟你一屋住。”齊景芳脆絕地一口“掐滅”了淡見三的任何“奢望”。她不想頭一次來這達,就給駱駝圈子人留下印象,她是個“爛貨”。況且,這達還有謝平……她威脅淡見三道:“你要沒地方安排我娘兒倆,我還跟車回去!”
“安排啦!我的老姑奶奶!在老爺子家,跟桂榮睡一屋。跟老爺子的心肝寶貝疙瘩睡一起,我就是老虎,還敢去找你麻煩?放心了吧!”淡見三以為,聽了自己這麼說,齊景芳準會高興,自己便能趁宏宏跑到隔壁診室去玩那人體針灸穴位模型的空兒,跟她親熱親熱,沾一手。卻沒料想,齊景芳聽了,反而愣起神來,支起半拉眼皮,怔怔地半笑半不笑地問道:“那小桂榮……漂亮嗎?真有恁迷人?我倒想見識見識。”叫他好不掃興。
早飯過後,為了迎接福海縣的貴賓,淡見三集合起全分場的男勞力,打掃場院;用竹笤把,也用人拉的刮雪板,要求各小家小戶把房前屋後都拾掇淨了。柴火堆也得重碼過,不求一般高,但都得站在一條線上,碼出棱角。謝平回來時,把撅裏喬跟幾個凍壞了手腳和臉麵的老夥計也帶了回來讓老淡給瞧傷。這時他們也被淡見三叫出來,或者相幫拉刮雪板,或者督促檢查各小家小戶的柴火堆。撅裏喬鑽到二貴家柴火堆背後,用笤帚把挑出二貴媳婦晾那兒的內褲,故意滿處吼道:“老爺子有令,不叫在今天露這爛髒玩意兒。誰這麼不聽話?誰?”二貴媳婦紅著臉,四處追,忙不迭用笤帚疙瘩砸那死老瘸,要奪回自己的衣服。但在場院轉了好幾個圈兒,也逮不著他。男人們拄著長把笤帚,哈哈大笑。還是幾個去大夥房幫忙的老娘們兒,前堵後截,把老瘸按倒在地,一頭掐他,一頭解他褲腰帶。老瘸跟打挺的黑魚似的,在娘兒們的腿杆中間扭動、掙紮、哀求:“扒不得、扒不得,要凍掉的、凍掉的……”“凍掉了才少作孽呢!看好喂狗!”四五個大嫂咬著牙,一齊用膝蓋頭死勁壓實了老瘸,叫他動彈不得,扒下他棉褲,又狠勁在他光屁股上各自踢了一腳,才四散開,算是出了口餿氣!她們也是早恨透了一瞅見空子就想占她們便宜的死老瘸。
齊景芳由淡見三陪著走上老爺子家木台階,見這場麵,拍著木台階上的廊柱,哈哈大笑道:“行,你們這達的‘半邊天’行!”進了屋,一見桂榮,便忙把她拽到窗前陽光地裏,像個老外婆似的,左一撥拉,右一撥拉,撥拉得桂榮團團打轉,又拉著桂榮的手,左右上下不住地打量,故意對老爺子說:“我說呢!老爺子咋會恁喜歡這麼個疙瘩蛋。我要是個老和尚,非半夜來背了她去,摟著啃著活吞了她才過癮呢!你瞧那小鼻子小嘴的,咋恁可人心呢!”說著從挎包裏摸出條絲光綢巾,拍在桂榮小手裏,算是見麵禮。
“哦,見三,你瞧你這位‘對鼻子’的一張嘴……”老爺子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來,點戳著淡見三笑道。頭早起,淡見三來跟老爺子打招呼,就說了,待會兒要來的是自己的“那一位”,按駱駝圈子的習慣叫法,便是“對鼻子”。可不,閉起眼來想想,這稱呼,叫得賊準!
這時,謝平從大夥房的柴火堆裏,拉了滿滿一爬犁灰皮鐵棍似的梭梭柴,來到屋前。桂榮見了,忙掙出齊景芳的懷抱,跑到門外,幫他往屋裏抱柴火。
“給福海縣客人那屋裏拉了嗎?”老爺子問,一頭給謝平遞了顆煙。
“拉了。”謝平用粗大的拇指和皴裂的中指慢慢搓了搓煙,答道。
“今天要使發電機。昨晚試了試,電壓不穩。待會兒,你去看看,再給調調。恐怕還得給發電機房拉一爬犁梭梭柴吧?”老爺子又撂了盒火柴給他。
“行。”謝平悶悶地應了聲,轉身要走。他臉上搽過凍瘡膏的地方,在陽光地裏隱隱一亮。桂榮早起上他那小屋送凍瘡膏去了,一頭給他搽藥膏,一頭還心疼地罵呢:“凍死活該!省心!”
“你們還有發電機呢?我也去瞧瞧。”齊景芳想找機會單獨跟謝平說話,這時便趁勢“順杆子爬”,跟著謝平往外走了出來。
“城裏人,獵奇呢?”謝平拉著空爬犁,慢慢向大夥房後邊的柴火堆走去,挖苦齊景芳。得知齊景芳就是大夥兒早在猜測、揣摸又無從知其底細的淡見三在外邊尋的那位相好,謝平隱隱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刺痛,既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她,隻是感到一陣刺痛。
“你怎麼恁笨?把我的信給了淡見三?”齊景芳沒理會他的挖苦,責問道。
“很抱歉。到今早起,我才知道,你原來就是淡見三的相好。”
“怎麼?不可以嗎?‘中隊長’。”
“怎麼不可以。現在還有什麼不可以的,大夥早等著想吃老淡的喜糖了。”
“喜糖當然是要散的,可也得給湊份子。駱駝圈子咋麼個規矩?一份舍得出多少?”
“那就看辦事人的貴賤了……”
“比如像我這一號的‘賤貨’呢?”
謝平從她話裏忽然聽到了一種讓人心顫的尖刻和酸辛,便咯噔一下收斂起揶揄和嘲諷,回頭去看她,卻又隻見她臉上淡淡地掛著一綹朦朧的、含義不明的微笑,似乎露著些悵然,又似乎癡癡地顯著某種麻木和不在乎。
“去找過老爺子了?”到柴火堆後邊,齊景芳問道。
“沒有。”謝平不想跟她多扯這事,用腳蹬住柴火堆,用力去抽歪七扭八,相互盤壓在一堆的梭梭柴。
“為啥不找?不打算走?”齊景芳相幫著去抽。
“城裏人,你能給我通風報信,我就很滿足了。別的,你就甭管啦。我自己還不知道該咋辦呢。”
“咋辦?上邊讓走,腿又長在你自己身上……”
“恁簡單?我已經在這兒待了十四年,不是十四天。”
“有多複雜?不就是個小桂榮嗎?”齊景芳突然變了臉色,起爬犁子,把已經摞到爬犁子上去了的柴火棍,一起都掀了個驢打滾馬臥槽,還氣咻咻地瞪圓了眼說道:“沒想到你變得這麼窩囊,這麼沒出息!”說著,一扭頭便走了。走了沒幾步,又回頭來冷笑著說:“‘中隊長’,你真的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時到今日,你又何必再把自己打扮得那麼‘革命化’呢?”這句話,把謝平噎得夠嗆。霎時間,他憋悶,憋悶得幾乎喘不上氣來。他扯開腰間的麻繩,解開領扣,湊手掄起一根青灰油亮的梭梭柴,死命朝柴堆上砸去。隻聽“哢嚓”一聲,梭梭柴斷裂開來,他的虎口處、掌心裏也一並麻栗跳疼……
謝平給發電機房拉夠了柴火,回頭拉著空爬犁再經過老爺子家所在的小高包腳下,福海縣的客人已經到了。老爺子家門前那一排齊刷刷的青皮楊樹底下,停起了兩輛嶄新的北京吉普。但來的不是縣委領導,他們臨時被地區找去開會了,來的是縣長的大兒子劉延軍跟農林畜牧局、外貿局的兩位科長。老爺子心裏不免有些窩火,但經淡見三悄悄跟他說清個中事由,詳盡介紹了劉延軍的為人,說他極有頭腦,在縣裏也極兜得轉,後勁兒極大,老爺子才收斂了那許多氣惱,高高興興待客去了。這劉延軍兩年前從北大畢業,主動要求分回縣裏,辦了個實業開發公司。料準近期內,跟蘇聯那邊的雙邊貿易關係會有相當幅度的鬆動,便想占地利人和之先氣,先在邊界小鎮霍爾果茨克占了個地盤,蓋了兩間抗震保暖的活動板房,想做轉口生意。而後,看中了緊靠老風口的駱駝圈子,作為霍爾果茨克的“後方基地”,他要把它辦成轉口貨物的集散中心,支撐自己在霍爾果茨克的“貿易窗口”,統住這一片十來個縣轉口的生意。他從縣裏弄了輛北京吉普,三天兩頭地跑地區、跑自治區、跑師、跑兵團,當然,去得最多的是羊馬河。他頂討厭別人老看他是誰誰誰的兒子。他用他的公司跟人打交道,用他北大畢業生的資格。你要沒來由地突然扯他那老爸,他可真跟你掀台麵:“老兄,我可是從沒打你父親和爺爺的主意,你也別在我頭上撈這一把。我不給任何人搭橋墊背。咱們都放自重了,我隻給我公司辦事。”要不,人咋說,縣太爺的兒子脾氣大呢!但也得虧他腿勤嘴勤,加上老爺子身邊一些人使勁鼓搗,捅開了擱置多年的駱駝圈子歸屬問題的僵局,總算各方都覺得把駱駝圈子就近劃給福海,是對誰都有利的一件大好事。猶如季春三月解凍的冰河,局麵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謝平早就從老淡嘴裏聽說了這位北大學生,早就想見見這位新起的經理,便摘下肩上的爬犁套繩,往路邊的菜園柵欄上一搭,信步朝小高包上走去。
韓天有帶人正從吉普車上往屋裏搬東西。
“啥玩意兒?”謝平揭開一個紙板箱蓋問。
“劉縣長家的大公子給我們從縣種畜場搞來的‘澳洲黑’種雞雛。”韓天有聳聳肩膀頭上的短皮襖,走過來說道。
“那箱子裏呢?”謝平指指邊上另一個紙板箱,問。
“劉公子送的廣播器材。”
“給我們安廣播!”謝平驚喜道,伸手過去也想揭開蓋兒瞧瞧。不料,手指尖還沒挨到箱板蓋,卻被韓天有一把捂住。“分場長說……誰也不叫動那廣播……”韓天有不無歉窘地解釋。謝平看看韓天有,那意思是在問:“連我都不讓?”韓天有自然明白這一瞥的含意,但他那鐵鉗似的手卻沒鬆開半分。
“嗬,就恁金貴?”謝平尷尬中不無揶揄的成分,直起腰。韓天有卻依舊未鬆手。
“客人和分場長在屋裏?”謝平又問道。
“不清楚。”韓天有回答得很幹脆,也絕情。
“你不是替他們在把門的嗎?”謝平挖苦道。
“把門也不打聽屋裏的事。”
謝平不再問了。但他不明白,韓天有為啥還一直緊緊捏住他的手腕不放,叫他恁不自在。“那我進屋去看看。”他說。韓天有卻先一步,橫在台階前,擋住謝平的去路,也使出更大的勁去扼住謝平手腕,說道:“你不用進屋了。分場長吩咐下,讓你馬上去機房。一會兒福海縣還要來個技術員,給我們安廣播,試機子,要用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