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平想甩脫他的抓捏,說道:“韓班長,你今兒個是存心不讓我進這屋啊……”
韓天有一點不肯讓步:“不是我不讓,是分場長不讓。”
謝平紅起臉逼問:“誰不讓?不讓誰進他屋?”
韓天有回答得很幹脆:“他不讓,不讓你。”
這時,屋裏的桂榮等謝平老半天不回,聽見窗外有戧戧聲,跑出來叫道:“你們這是幹嗎呀?不知道屋裏有客人?”
謝平朝韓天有歪歪腦袋,說道:“他找我掰腕子呢!”
“什麼時候了,瞎找樂!”桂榮瞪了韓天有一眼。不知道為什麼,桂榮每回見到這個力大如熊、身寬如牛、對她舅爹絕對忠實的大車班班長,心裏不由得總會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戒備感,總想趕快從他那發散著汗酸氣的身邊走開。
韓天有被桂榮瞪了一眼,鬆開了謝平。
“我現在能進去待一會兒嗎?見見福海縣來的客人?”謝平故意問道。
“不行……”韓天有結巴道。
“你瘋了,你不讓誰進我家?”桂榮叫道。
“分場長有話……不是我……”韓天有在桂榮麵前露出惶惑的歉意。
“他又沒老糊塗,跟你布置這任務?你閑狠了,上這兒找碴兒來了?”桂榮狠狠地啐道。
謝平卻沒再堅持要進屋去。他很了解天有的為人,這是個絕對不會對別人使壞心眼的人,他今天之所以對他這樣的不客氣,絕對是因為老爺子發了話。老爺子一早起待他還客客氣氣,為什麼翻掌之間要做此舉?他疑惑。他拍拍天有的肩膀,笑了笑道:“把好你的門吧。我不為難你。”說著便轉身走下高包。桂榮追趕來問道:“咋啦?又咋啦?”謝平沒回答她,一直進了那間孤零零蓋在機務大組車庫旁邊的機房,反手頂上門,才回身問桂榮:“我去拉柴火這空當裏,你跟舅爹吵過了?”
桂榮詫異地說道:“這大早起都忙死人了,誰還有那工夫跟他拌嘴?”
謝平又問:“這段時間裏誰到你舅爹跟前叨叨過?”
桂榮說道:“沒有。你去拉柴火,剛走,福海縣的小劉他們就來了,舅爹還張羅著要派人去叫你。後來,小劉跟舅爹廠房裏說了會兒事,舅爹再出來,神色就不大對頭。叫韓天有帶人來卸東西,也不知他怎麼吩咐的那韓大馬屁!”
謝平再問:“你沒聽見劉延軍跟分場長說什麼來著?”
桂榮說道:“我去聽那幹嗎?”
謝平又問:“昨晚,我走了,你問過你舅爹我那事了嗎?”
桂榮見謝平神色越發緊張,惶惑道:“問了,也沒跟他怎麼鬧。他老不肯跟我說死,到了是放你,還是留你。我火了。我跟他嚷嚷了兩句,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要不跟我商量,就私定你的事,我就跟他沒個完……”
“你這麼說了?”謝平連連跺腳。他覺得自己起碼猜到了老爺子忽然反目的一半原因了。
“咋了?我說錯了?我是嚇唬他的嘛。”
謝平垂下頭,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而後對桂榮說:“你沒錯。沒事,回吧。機器動起來,吵死人,回屋去吧。”
“那你呢?”桂榮仍不放心。
“我一會兒就來。”
“剛才小劉說,等駱駝圈子一歸並到福海縣,我們全家都要搬到縣城裏去住。他答應替我在縣城裏找個合適的工作,或許就在他公司裏幹個文書之類的事。我跟他說,駱駝圈子還有個挺能幹的上海老高中生,人也挺好,求他一起給安排在他公司裏。他說可以考慮。要這樣,你還想著要去討回你那通知,還死活要回你那上海嗎?”
“隨你。”
“真的?”
“真的……”
桂榮叫著:“軍中無戲言。大丈夫說話可要算數!”興高采烈地走了。走之前再三叮囑,中午飯,她舅爹把分場所有的班組長以上幹部都叫家去陪客,“他也跟你說過了吧?來的時候換件幹淨衣服。”
“行……”謝平這麼安慰桂榮。但實際上老爺子根本沒通知謝平去陪客,謝平根本不知道還有聚餐這一說。這進一步證實,老爺子的態度驟然間發生了三百六十度的變化。為的啥?自己沒幹什麼對不住他的事!早起不就拉了兩趟柴火嗎?還都是按他吩咐辦的。即便是跟桂榮的關係,自己也一直是有所克製的,從不敢越份兒去“傷害”他這個寶貝疙瘩蛋。倒是年輕的桂榮,在他倆單獨相處的時候,總希望能從他那兒得到那種他一直不敢給的更強烈的親熱和愛撫。老爺子輕易不把誰當“自己人”,也不輕易拒誰門外,準有人在老爺子跟前搗了自己。他不安,但又安慰自己:“操!反正我對得住任何人。該死該活鳥朝天!管他呢!”便強壓下一時急湧翻滾而來的心潮,在爐子裏架起梭梭柴火,發動電機去了。
一直到天落黑前,淡見三才帶著機務大組的一個老夥計來換他的班。他用舊鐵桶剜來半桶雪,坐在爐子上化開,草草地洗了洗油手,剛出了機房門,便見司務長老關迎麵走來。老關說:“辛苦你一天。走,上家去喝兩盅。你那一份,老爺子吩咐給你留著呢!”“多謝!”中午沒人來請他,謝平已然有氣,他不想再去領“那一份”。但一想,這事,跟老關沒幹係,何必駁了他的麵子,傷了和氣?便還是跟他走了。老關這人綿綿的,心挺細。因為是江蘇人,有個把姑表親戚在上海工作,常到謝平屋裏來聊天,拉半個老鄉,也常把謝平叫家去喝兩盅。應該說,這些年,他、老淡、老徐、老於,還有分場裏恁些轉業戰士和新生員待謝平都不錯。沒有他們的這種相待,他那倏然去了的十四年還真不知又會過成咋副模樣呢!
司務長家也是個泥巴房,裏外兩間。兩間當中的門洞上掛著個髒兮兮的舊床單做帷簾,顏色褪淨了,又染上許多個黃斑、黑斑,還有娃娃們玩火燙出的煙洞,大的連著小的。每回上老關家來,謝平都覺得好像是到了野戰醫院的地下急救所。
老關事先打發老婆帶著孩子串門去了,屋裏異樣清靜。叫謝平驚訝的是,一撩門簾,見老爺子在裏邊靜等著他呢!因為老爺子來,屋裏顯然著意收拾過一番。大概也是因為老爺子要使這屋,老關才把他老婆跟孩子乖乖地支走了。大床,小床,木箱,白皮碗櫃。大床極寬,得鋪兩條床單。靠外的那條床單皺縮著有多半拉從床沿上垂落到地麵,遮去床肚裏一片雜亂。仔細看,還能看出那床單是自己扯了黃綠點子的泡泡紗布縫的。在那不規則的黃綠點裏,還規則地分布著一些水紅的圓點和隱黃隱綠的長條……
老關端上酒菜,拿手心抹淨了筷子,吹吹酒盅裏其實並不存在的塵埃,擺整齊後便知趣地退了出去。老爺子坐在大床上。麵前的方桌上,放著兩碗肉菜,一碟油煎花生,還有一小碟專為老爺子準備的鬆花蛋和一碟切成寸段的雪白粉嫩的胡蔥稈兒。一瓶原裝的“伊犁大曲”,戳在另一邊高高的五鬥櫃上。
“憋氣了吧?”老爺子勉強笑了笑。
謝平一聲不吭朝門邊的牆根前圪蹴蹲下,歪擰著脖梗,隻看地下,把兩隻手交叉著在懷裏掖起。心想:這場麵是存心請人喝酒吃菜?我謝平再他娘的不中用,不是個玩意兒,也還不是那號讓人隨便耍的驢糞蛋吧?我心平過大海。這十四年,不圖遠近,隻圖腿順,心熱。在誰麵前拍胸脯,心都不虛,每一滴血都經得住檢驗。你今天幹嗎呀?把我當啥了?這會兒拿點“貓食”來哄我,要唱“鴻門宴”,趁早,惹急了,我大水一樣衝你龍王廟!
老爺子掏出他那漆布小煙袋,“啪”的一聲撂在桌子靠近謝平一頭的犄角上。小煙袋收口處,綴著一圈隻有小指甲一半那麼點大的小骨珠,有一根綠絲絛從骨珠中空的洞眼裏串過。絲絛兩頭各有一個小玉墜子,一塊是半寸見方的福(蝠)祿版,一塊雕著大拇指大的千壽桃。這還是那年謝平奉命護送回老家探親的大嬸、桂榮去烏魯木齊上火車,到南梁一個小巷子裏,在一個地攤上淘買到帶回來送給老爺子的。
“卷一根,還是點一根?”老爺子問。所謂“點一根”,就是抽紙煙。謝平沒吱聲,老爺子便扔了根“恒大”過來。那雪白的煙棵在空中打了個旋,直直顫顫地落在謝平腳麵前的地上。謝平先起沒去撿,僵持了一會兒,撿起來,捏在手裏,折斷了,揉碎了,往火爐蓋上一撂,甕聲甕氣地說道:“我嘴裏苦,謝謝了。”老爺子見他把煙揉了,眼梢的皺紋便一抽抽,大聲斥責道:“這煙又惹你啥了?”
謝平欠欠身,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包“恒大”,“啪”的一聲撂在老爺子麵前,自己卻依然歪擰著脖子,隻去看地下。
“大氣魄!”老爺子挖苦道。
“哪有你分場長的氣魄大。”謝平冷笑道,心裏卻一陣辛酸,苦澀。
“我今天變相關了你禁閉,知道為啥嗎?”
“我又沒當分場長。”
“有件事也是今早起福海縣的那小劉來之後跟我說了說,我才知道這件事叫福海縣的同誌挺難辦。希望在兩家合並前,妥善解決了……”
“什麼事?”
“一九六八年,你到總場場部去找領導……”
“那回,是你同意的。你說,那時他們處境困難,興許好說話,能把我的處分撤銷了,替我把黨籍恢複了……”
“後來你在場部幹了些啥?”
“沒幹啥呀。”
“你帶人去三台子林場砍過木頭。”
“是的……”
“三台子林場現在歸福海管。三台子有人告了你,要追究責任。狀紙遞到縣裏。縣裏知道你是我身邊的人,先給我打招呼。過去嘛,不是一個單位,他們可以推托不管。以後一個單位,他們就難以推托。”
“沒什麼要推托的。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了。五車木料,我沒拿一根回家打箱子打櫃。去三台子也是場部的人找的我,不是我主動……當事人都沒死,查得清,問得明。”
“小傻蟲,天下的事有時是說不清的。也可以這麼說,也可以那麼說……”老爺子口氣陡地變硬了。
“你說咋辦?”
“福海縣有人拿這事反對我們合並過去。他們本來就嫌駱駝圈子人員構成複雜……”
“就算我是頭頂生瘡腳底淌膿的家夥,不才我一個嗎?我代表得了整個駱駝圈子?”
“他們可以借這些事胡攪蠻纏,拖延時間。拖上兩年,這黃花菜就涼啦!”
“那也需要你今天禁閉我?”謝平問道。
“那劉延軍要找你呢。我能讓他見著你?我隻能跟他說你不在這兒了。我所以才派天有守在門口,怕你木格兒木格兒往裏闖……”
“你要我離開駱駝圈子,好辦。”謝平張嘴想說出“你把扣壓了我的通知還給我”,又一想,還是等一等,先聽聽他的安排。
“我哪是要你走?真要你走,我還不早叫你跟那幫子去鬧‘返城’了?這些年,你給我出了不小的力,可以說,任勞任怨。現在,我要你再幫一次忙……”
“什麼忙?”
“咱們跟福海縣合並後,他們在這兒辦轉口貿易基地,屬於自負盈虧單位。初創階段,恐怕養不起恁些人,有一部分得調到巴音台二牧場去,繼續搞畜牧業。這兒隻能留一個精幹的有文化的可靠的小班子,人數嘛,不能多,也就十來個左右吧……論文化,論精幹,你當然拔尖兒,得算在留下的這一撥裏。可是,分場裏絕大部分的家屬孩子職工都得去巴音台,這工作不好做……”
巴音台,謝平是知道的。那簡直就是在大山裏邊。從頭年九月中旬,雪封住山,人畜就全堵在裏頭,到第二年五月發罷洪水,才下得了山。“因此,我需要一個大夥看來是我最親近的人,帶頭到巴音台去。”老爺子說道。
“親近的人……你不少。淡見三、徐到裏、韓天有……再親一些,桂榮!讓他們去嘛。”
“老徐轉業前就是個連級幹部,是我讓他跟我轉業到這達。恁些年來總場一直不肯再給我們一個副場長的編製,也隻好委屈他一直給我當個會計。他快五十了,又跟我恁些年,你說,我這回能再說讓他帶大夥去巴音台?”
“淡見三呢?”謝平氣喘得越來越急。
“他得留在駱駝圈子帶那一撥人。”
“帶那一撥人不是有你嗎?”謝平見老爺子一直不肯說出他要帶全家去縣城落戶的事,便有意逼他。
“你……還想讓我帶人去巴音台?”老爺子往身後一大摞被子上一靠,眯細起眼反問。
“是啊,韓天有底子潮,於書田又鬧僵了。隻有我去了,是吧!”謝平快口端出“底牌”。
“你替我去一趟巴音台。待兩年。我再想辦法調你出來。”老爺子緩和了口氣,“這樣,你也躲開了三台子林場的追究……”
“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謝平打斷了老爺子的話。老爺子執意不肯告訴他,他們一家要去福海縣城,更沒有半點意思要把他一起帶到縣城去,也沒有半點意思來一起為他在三台子方麵承擔一點什麼責任,這使他驟然地明白,老爺子扣他的通知,隻是想再使喚他一次,隻是想叫他帶一幫人去巴音台。老爺子從來沒想到把桂榮給了他,也沒把他跟徐到裏、淡見三那一號的等同齊重。這番的“明白”,使他處於極度的失望之中,他這時已無心再聽他的那些了。“你知道我跟桂榮的事了?”他刷白了臉,故意逼問。事到這一步,謝平覺得該“破罐子破摔”了,他想最後再試一試老爺子的心。
“扯淡!”老爺子果然反應強烈、迅疾,立馬跟鬆開的弓背似的,從床上彈起。
“所以……你一定要把我趕到巴音台去?”
老爺子避開謝平的視線沒吱聲。
“請你說實話。”
“不完全嘛。有你的實際情況,也有工作需要。你明白,隻有你去最合適!我身邊沒有更合適的人了!”
“我可以去巴音台,但得讓桂榮跟我一起去……”謝平全豁上了。
“謝平,你要是懂事,就不要再跟我提桂榮。你還真把大夥兒說你們倆的那些扯淡的話,當真了?”
謝平覺得沒有必要再說什麼了。一切都清楚了。他站了起來:“呂培儉同誌,請你把你扣壓我的通知還給我。我回上海,得虧還有黨的政策給我留條退路。我回上海。我回……”他完全失去了控製,衝著老爺子吼了起來。
老爺子猛地抬起灰白的頭,直瞠瞠地看著謝平。那細小但卻閃著銳光的眼睛裏,一時間顯得那等的詫異、不滿和驚疑。這一瞬間,他鬆皺的臉皮似乎全縮到兩塊高高的顴麵上。上嘴唇微微地咧張開來,一綹白發柔軟地垂落到他方形的額角上,遮去半邊疏淡的眉毛和癟陷得很厲害的太陽穴。整個身子都向上聳起,像個要向獵物撲去的雲豹。
過了好半晌,他才咬著牙齒,很嚴厲地說:“胡說八謅!哪來什麼通知?不信,你去問場部知青辦。還是考慮考慮我的請求,去巴音台。你想叫我呂培儉也罷,叫我老呂也罷,這回……算是我求你……求你撇開桂榮,去考慮考慮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