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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太陽,總還要升起。我堅信。

齊景芳帶著宏宏趕回場部,想趁手收拾一下冷落多日了的屋子,趕緊去找秦嘉打聽謝平到場部後的去向。一進土產門市部家屬院的院門,鄰居田順玉出來倒爐灰渣,見了她,便嚷嚷道:“哎喲,大忙人,才回來?這些天裏不知又來過多少輛小包車找你啦。快回你那屋去看看吧,這會兒就有一輛在你窗戶眼哈等著呢!”

齊景芳這兩年當了推銷組組長,帶著組裏幾個“女兵”,跑克拉瑪依,跑阿爾泰,跑博爾塔拉,跑伊犁,跑獨山子,在門市部忙死了,確也常有坐著車或開著車的人來找她。齊景芳抱著宏宏,急忙從爐灰渣鋪起的路徑上向後頭走去。果然的,在她那屋的窗戶眼跟前,停著一輛很舊的“嘎嘶69”。齊景芳走近,車裏走下一個四十歲左右、窄長臉條、黑皮膚色相、目光和行動都非常老到但又極其謹慎的男人。因為戴著一個髒兮兮的口罩,便認不出是哪方“土地”。倒是帽簷下、口罩上那雙深褐色的眼睛,使她感到眼熟。她以為是來談生意的戶頭,便忙把他讓進屋。車裏沒司機,他是自己開著車來的。這種人一般比較隨和,但又更老到,有其難纏的地方。話說到那七寸頭上,他們還愛動手動腳。齊景芳不是沒遭遇過。這客人倒顯見得老實,一直也不肯坐,隻是站著。待齊景芳打發宏宏上老田家去玩,他摘下口罩,齊景芳才看出,卻原來是黃之源。

“你來……你來幹什麼?”齊景芳一陣痙攣。她剛想要生爐子掏爐灰,便一把抓起鐵火鉤,擰過身來,直瞠瞠地盯著黃之源。

黃之源跟齊景芳結婚後,在煤礦上當科員。他一直不讓齊景芳要孩子,懷一個刮一個,刮過三個,也不許齊景芳采取節育措施。“我可不能太方便了你這破貨……”他冷冷地苦笑道。婚後不到兩年,他受不了這山坑裏煤礦上的寂寞,他埋怨、尋釁,說這一切都是齊景芳造成的。他為了齊景芳,才毀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前途,毀了自己的幸福,成了個“廢人”,成了一段沒人要的“爛坑木”。他常常不回家住,在辦公室裏搭個鋪。一出差,十天半月,有時個把月也不捎個信回來。他到林場去哀求過場長政委,在林場老場長麵前掩住臉哭,在前妻跟前打自己的耳刮子。幾個月後,他突然告訴齊景芳,他要回“林業係統”了。“你是跟我離,還是跟我走?”他問道。“跟你離!為了我那三個應該活下來而沒能活下來的孩子,我也要跟你離!離!離……”齊景芳撲過去,一邊哭,一邊抓他的臉,把他趕出屋去。齊景芳獨自過了兩年。這兩年裏,礦上的人待她不錯,礦長一家待她更好。她也常去礦長家,幫礦長老伴做針線活。礦長家的閨女索性搬到代銷店小屋,陪她住。再後來,礦長吞吞吐吐地向她提出,要她嫁給他的兒子。他兒子是個中專生,一個比她還小三歲的“孩子”,一個總是懷疑別人瞧不起自己的男人,一個整天耷拉著腦袋,坐在窗前的憂鬱症患者。他在紅山嘴的精神病院住過半年,人倒長得還清秀。齊景芳覺得礦長親自開了口,自己不好拒絕的。那“孩子”倒也不胡來,隻是抑鬱,不蠻橫。想著婚後好好過日子,也許能治了他的憂鬱,也想自己待在這偏僻的小煤礦上,能得到礦長一家的照顧,也不該小瞧了這一點。她就答應了。先起,那“孩子”待她,倒是百依百順,溫柔體貼。但不管齊景芳上哪兒,他都要遠遠地跟著。有時讓他妹妹跟著,有時求他老娘跟著。他怎麼也不敢相信,齊景芳會真心跟他好。他老是要問齊景芳:“你說,到底是我來勁兒,還是你那位黃科長來勁兒?”他總覺得她在跟人私通,翻她的箱子,翻她的書,翻她的櫃台、錢盒、抽屜……偷偷地把她棉襖棉褲棉被所有的夾裏拆開來搜。發起病來,還要扒光了她搜。起先,她可憐他。她知道,他從小讓他爹管得太嚴,礦長動不動就饗以老拳,管得他出氣也細弱了,總覺得自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走路都不敢抬頭,快快地走,半道上也不敢逗留;上了學,他就害怕老師到他爹那兒告狀。老師臉上不高興,他就害了怕,就提心吊膽地在辦公室門口轉悠,希望找個機會,去跟老師說上一句:他下一回再不這麼惹老師不高興了(他總覺得老師的不高興,全是他惹起的)。 到中專裏,他的這個毛病更厲害了,連同班的學生幹部也怕。學生幹部借了他什麼書,他也不敢去要回,怕班幹部記恨他。班長寫信,他也總要設法偷出來看看,他怕班長給他爹給班主任彙報他的情況……老師開會,他也要到窗戶根底下去偷聽……搜過了齊景芳,便跪在齊景芳跟前哭,求她別跟人家好。

她企望,有了孩子,他做了爸爸,精神會得到寬慰,會自信起來。後來,他們果然也有了孩子。但他的病非但未見好轉,反而變本加厲了。他討厭宏宏,總認為宏宏不是他的。有時,他會惡狠狠地晃著宏宏,問:“告訴我,你的爸爸到底是誰……”有一回,才一歲半的宏宏從托兒所回來,一進門,叫了聲:“爸爸……”他衝過去,用大力扇了孩子一個耳光,吼道:“你的爸爸不在這屋裏……”孩子一頭撞到鐵爐子尖角上,紮開了好長一個口子,流了一臉的血。也就是在那一天,齊景芳抱起宏宏跑到衛生隊,找淡見三。淡見三慌急慌忙把娘倆扶到自己小屋裏,替宏宏處理了傷口,縫了六七針,哄著他睡了,安慰著痛不欲生的齊景芳,頭一回留住齊景芳,在他屋裏過了夜……這得怪誰?難道她就沒有權力為自己尋找一個真正的男人?隨著齊景芳態度的變化,宏宏的爸爸病越發加重。他蠻橫,但隻欺負比他弱小的東西——鄰居家的孩子、小狗小貓小雞、礦上的勞改員、長得比他瘦弱的女人……

齊景芳覺得再不能跟他過下去了,礦長一家也都感覺到對不住她。後來便由礦長親自出麵,給他們辦了離婚手續。

能說這後來發生的一切,跟黃之源都沒關係?

黃之源摘下皮帽,拿在手裏揉搓著,他在等齊景芳自製住。他來之前,就料到她會發怒的。

“請你出去。”她開開門。

他關上門,說:“齊景芳同誌,聽我說……”

“沒什麼可說的……”齊景芳叫道。她不想再見他,不想再聽到他那標準的、悅耳的、渾厚的男中音腔門,不想看到他慣會做出的歉然的微笑。

“聽著!”他也發了狠勁,咬起了牙關,把皮帽往桌上一摜,“我剛被調到三台子林場,是去當副場長的。這回沒人幫我忙,是我自己苦幹了這些年,洗刷了我自己。我不是來向你表白我自己,我來告訴你,我到三台子林場看見有關謝平的一份材料,我要找謝平……”

“謝平!”齊景芳又一次叫道。你還有臉在我麵前提謝平!那天,在西小院套間裏,黃之源強按住她,要幹那事。她求他,掙紮,甚至告訴了他,她喜歡了謝平。她不能再跟別人這樣。她求他……他卻喘著氣教訓她:“謝平能給你帶什麼好?他對你能有什麼用?能有出息嗎?聽我的……懂嗎……聽我的……”十四年過去了,他今天卻還要來提“謝平”!

“我到駱駝圈子去過,他們說他到場部來了。我想,他到場部,總會要來找你。我得找到他,核實一個情況。也許,我就能把這份材料推翻了,讓別人不能去告他,你要相信我。我們都年輕過,年輕時都幹過蠢事。我不希望別人老揪著我年輕時幹的錯事不放,我也不想這麼對待謝平。你要相信我,我這次來,確實是為了謝平……”

“滾——”齊景芳覺得自己都快要暈過去了,掄起鐵火鉤,便朝黃之源抽去。她看見鐵火鉤從他臉上劃過,他痛苦地痙攣般地怪樣地笑了笑。而後,向前踉蹌了一下,又向後晃了晃,一手按定桌子,一手便捂住了那半拉臉。後來,她又看見從他粗大的手指縫裏流出什麼來了。紅的?黑的?稠的?稀的?流動的……一滴一滴往下淌。她一陣痙攣,便跑出去抱起宏宏,跌跌撞撞一腳跑到秦嘉家門口,倚著門框,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謝平從戶籍室辦了遷移戶口手續出來,扛著行李,去找秦嘉家。走出場部門前那環形林蔭道,就發覺有人在跟蹤他。起先,他沒在意,隻以為是同路的人;但那幾個人老不散,不遠不近,不緊不慢走在他身後,他就不得不起了疑心。待走到加工廠鋸木場附近,那幾個人把圈子大散開,網開一麵,從左後右三麵包抄過來,逼近他,並且“刷”地都從大衣袖筒裏抽出早準備下的短木棒,他才驚覺,有人來找他的事兒頭了,要暗算他呢!

這時,已然有五點來鍾。偌大個鋸木場,人早走光,空空蕩蕩,空氣裏浮蕩著濃烈的鬆香氣息。黃圓冷浸的太陽擱到西山背上,使鋸木場周圍的木楞堆顯得更加陰暗森嚴。一旁,鋸木車間高大的板門敞開著,足有四五米高,黑洞洞張起。

他站了下來,一手插進腰間,抓住刺刀柄;論身板,論力氣,論十四年來在駱駝圈子跟人跟狼打架的經驗,他料定身後那幾個高矮不齊的家夥,都不是他的對手。這一點,即便是行家裏手的撅裏喬,後來也是徹底服了氣的。況且手裏還攥得有這柄鋼火上乘、磨得鋒快的刺刀!小子哎,上啊!他等著他們發話,傾聽著腦後的動靜。

“謝平,儂想溜啊?滑腳了?回上海了?儂倒夏(愜)意格……”

上海話。上海青年?他一震。“倷……那……”他想用上海話跟他們搭腔,但舌頭怎麼也拐不過彎來。“你們是哪個隊的?”他改用普通話問。

“不認得阿拉了?”為首的一個冷笑笑。這時謝平瞟清圍住他的總數在七八個之間。木楞堆後邊還縮著兩個,不肯上前亮出臉麵。

“不認得了?阿拉都是儂從上海動員來的。儂忘性倒不小!”他們逼近過來。謝平拖著行李,往後退去,背觸到一樣硬東西,給彈了回來。他退到鋸木車間板牆跟前了,這是他需要的。這樣,他們便無法從他不長眼睛的後方來偷襲他。

“進去!”一個小夥子過來一把搶走他的鋪蓋卷,扔進黑洞洞的車間,是要趕他進那裏頭,好關起門來,稱心如意地做他。

“幹嗎?”謝平問道。

“趕馬,還趕驢子呢!”又有一個小夥子上前來,把他的舊帆布箱子扔進了車間門洞裏。

“請儂到裏廂去談談。”為首的那個有禮起來。

“有話就在這兒談。”謝平當然不上那個當。但他認出眼前的幾個確是當年他動員來農場的。他似乎有點明白,他們來找他算那筆賬了……

謝平臉一陣漲熱,他尷尬地在板牆上蹭了蹭脊背。

“聽說儂要走了,兄弟幾個約好來送送儂。感謝儂當年動員我們一番苦心……”為首的那個陰陽怪氣地數落道。

“不要再跟他廢話了!做他!當初沒有這赤佬,我們也不會到這鬼地方來……”一個小夥子紅著眼,舉起棍子衝過來,被為首的那個擋住了,“一年多之前,大家在柳樹溝水庫碰頭,請儂出來幫大家出出主意。儂為啥搭架子,照麵也不打一個……”他問。

“當時我出不來……”

“腿在你自己身上長著。”一個小夥子吼道。

“有時候,不在……”謝平說道。但沒等他把話說完,一個小夥子躥過來,吼著:“狗屁!孬種!王八蛋!”梆地朝謝平腿上砸了一棒,謝平一下子給砸蹲了下去。

“你出賣了我們。你把我們寫給你的信,交給了你的分場長……”

“沒有,我沒有……”

“沒有?為什麼兩次去人請你,分場裏都有準備,都派了崗哨埋伏下……”

“當時我的信他們都拆看……我沒法子……”

“叛徒的狡辯!沒人會相信你!做他!”幾個小夥子一齊揚起了短木棍要再度衝上來砸他。謝平拔出刺刀,貓下腰,把雪亮的刀尖對準為首的那一個,憋紅了臉吼道:“我不是叛徒,我沒有出賣過夥伴。誰要再敢碰我一下,我叫他認識認識什麼叫從駱駝圈子出來的人!小王八羔子,想上天呢?”

他們幾個一齊慌忙向後退去。

“他們把我們二十九個代表,抓去了十二個,銬了八個月,關在場部的大菜窖裏。上邊的文件下來了好久,他們還不肯放人!你當時為什麼不出來替代表說話?你動員我們的時候,說農場裏都是三五九旅的老戰士,他們帶我們勞動,會給我們講故事。他們會跟我們一起住地窩子,一起啃苞穀饃。我們一年會比一年好。我們很快能在戈壁灘上建立‘小上海’、‘小江南’。你帶我們去看《軍墾戰歌》,你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告訴我們,那些狗日的拍電影的,是昧了良心,盡挑好的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