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操那些拍電影的祖宗八代!”一個小夥子紅著眼吼道。
謝平的心淌血了,他開始冒虛汗。他知道自己無法回答這些同樣在淌血的問題,他握刀的手慢慢低垂下來。
“你靠動員我們入黨。關鍵時候,你又不管我們,出賣我們……”
“沒有。我沒有……”謝平的心抽緊了,碎盡了。
“沒有?”兩個小夥子躥過來,梆梆又是兩棍。謝平忙端起刀,他們又退了回去。
“十二個人……還關著嗎?”他的手開始抖動。
“秦嘉就比你強!她出來為那十二個代表說話,就為了這一點,她也被拘留過。後來那十二個人放了,她還被押了半年多,說是審查她。一直到今年上半年,她的問題才重新得到處理……”
謝平不知道秦嘉也卷進這件事裏去了。
這時那兩個一直不肯露臉的人從木楞堆後邊走了出來。而且還不止兩個。走近了,謝平才看清,都是試驗站青年班的夥伴。龔同芳、杜誌雄、馬連成,還有“阿憨”徐明華,他們手裏也拿著棍子。
“你們……你們……你們也是來打我的?”謝平鼻根酸了,幾根短木棍慢慢低垂下來。
“鎮華呢?”謝平問。
“他回上海了。”龔同芳答道。
“還走了誰?”
“裴靜靜、樂文珍……”
“阿憨”徐明華走了過來。當時動員青年到農場,裏弄裏連徐明華這一號智力低下的也沒放過。家長願意甩包袱,裏弄裏為了湊數字。謝平當時忙於在外參加各種各樣的座談會,介紹動員的經驗和自己思想轉變的體會,忙於在萬人大會上作典型發言……到編成“中隊”時,才發現,名單裏有徐明華。這次徐明華本可以“病退”返城,但在此前,他跟一個四川女子結婚了。那四川女子盲流到羊馬河,為了急於在農場落戶,就跟徐明華登了記。婚結罷,戶落上,成了正式農工,有了固定工資,她便一個勁兒地虐待徐明華,逼徐明華跟她打離婚。開始,徐明華不肯離。“阿憨”曉得,他再找個老婆是幾乎沒有可能的了。他別的方麵能力低下,但還是曉得愛女人。到“返城熱”起,政策下來,政策杠杠中又有一條,跟非上海籍女子或男人結了婚的,不得返回上海。這時,在夥伴們的勸說下,徐明華同意離婚了。那四川女子又不肯離了,她說,要離,可以,拿兩千塊錢來,賠償我的“損失費”。徐明華破破爛爛一身,都不知料理自己,哪來恁些錢?那會兒謝平在班裏,謝平替他管工資。謝平走了,計鎮華替他又管過一段。後來,青年班解散,站長親自替他管。到“文化大革命”亂起來,他就沒人管了。原先存下的錢,也不知咋花了。那四川女子說的這句話是事實:結婚那天蓋的新被子,還是她想辦法去弄來的,她實在是想逼他伸手向家裏要。徐明華的父母原先倒是在洋行裏做過,香港彙豐銀行裏還有一筆存了三十幾年沒動過的款子,拿兩千塊把兒子“買”回去,在他們,等於剔牙縫呢!但二老就是不肯出,怕再背上“阿憨兒子”這包袱。那四川女子咬咬牙,一腳把價碼跌到五百,徐明華家裏還不鬆口……
“儂叫我以後哪能辦?儂講!儂講呀!”徐明華傻乎乎地鼓圓了渾濁的眼珠,揮動短木棍,朝謝平叫道。
他穿著的破棉襖,兩個肩頭都咧開了口子,灰生生的棉絮從口子裏齜出來,隆起多高。如果不是腰間有根草繩束起,這些破棉片就難以在他肩背上裹得住了。
“儂叫我們以後哪能辦?”徐明華板起臉吼道,衝過來。
“當心!他手裏有刀……”一個小夥子叫道。
刀在謝平手裏顫動。
刀,是的,我手裏有刀。我拿它對付過瘋狗,對付過餓狼,對付過像撅裏喬那樣人群中的“畜生”,用它剝過多少黃羊皮、狐狸皮、兔皮、狗皮……有六年的夏天,我帶人挖大渠。有五年的冬天,我帶人架電線。十來年的春天,我帶人接小羔羊。我好幾次帶人護送馬群,長途跋涉,把它們送上火車……十四年,我一直帶著這把刀。這是你給的,杜誌雄。那些年,你一直叫我“謝平阿哥”。隻要我手裏有刀,老馬、小杜、小龔、明華,還有你們……我相信,你們誰也近不了我的身。但我不能用刀對付你們,你們是我的夥伴,我的兄弟。你們是我動員來的。我帶你們到了農場,今天,我無法帶你們走,我愧對你們。如果,你們因此要跟我算賬,我願意代所有有關的人,來接受你們的清算。
打吧……
謝平把刀“當啷”一聲撂在地上。然後,解下腰裏的寬皮帶,皮帶上還帶著刀鞘,那銅的帶五角星的環扣在夕陽裏隱隱閃亮。他把皮帶、刀鞘也扔在了地上。而後,他轉過身去,把兩隻手高高舉起,貼在了牆上。
先撲過來的是徐明華。他揪住謝平的頭發,一往牆上磕,大聲叫道:“儂叫我哪能辦!儂叫我哪能辦……”接著,那些人都撲了過來。惟有杜誌雄、龔同芳、馬連成,在盡後邊站著、抽泣著……
打吧……但我還是要說,我沒有騙過你們,我沒有出賣過你們,我不是你們中間的“叛徒”。我還是要說,那時候,當我像傳教士那樣,走進你們家所在的小弄堂,走上你們家陡直的木扶梯,彎著腰走進你們家的小閣樓,一番又一番地勸說你們的爹娘兄姐,放你們來農場,我是虔誠的。我相信我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我是決心要實行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的。我的媽媽,我的姐姐,我親生的媽媽,我同胞姐姐可以作證……她們都跪在我麵前,求過我,叫我別出這個頭,可我……
打吧……
想看看我的血嗎?
它不髒……
謝平慢慢倒了下去。兀然間,他覺得太陽很耀眼,木楞堆很燙,腳下的雪地裂開一道很深很藍又很紅的口子。他躺在牛牛車上,往下沉落,沒有底。牛牛車又在走著,在鋪滿卵石的河灘裏走著。他看見藍天在牛背上升高,看見太陽在藍天上融化。他看見幹旱的退化的草原在燃燒,看見地平線上桂榮在向他跑來。別過來,他們要打你的。他向她叫道。但她不聽,卻叫著:別打了,別打他!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人……我的人……
八點多鍾,天黑透後,那個為首的小夥子帶著兩個人又來過一趟。他們拿木棍撥撥謝平,聽見他呻吟了兩聲,還用手電照了照他。他們帶來一卷繃帶、一團藥棉、一瓶紅汞、一小袋消炎粉,他們要替謝平包紮。謝平推開了他們。借著手電筒的光,他撲過去,摸著刺刀,對準了他們,叫道:“走開!你們給我走開!”他用背支住板牆,才能半站起。額角上淌下來的血糊住了他一隻眼,凍在臉上,成了冰坨和痂殼,使半邊臉板結得難受。他搖搖晃晃地讓自己站穩了,翹起刀尖,對他們吼道:“所有的賬你們都算了,別來發你娘的假慈悲了。滾!誰敢再往前走一分,我就捅了誰!老子這把刀是喝過人血的!滾!別來找十四年前的謝平了!”他拚命地吼道。
他們向後退去,把他的行李歸齊在一堆,又把繃帶、藥物等都放在行李上。再用手電照住這些藥,一動不動照了好大一會兒。好似在對謝平說:“東西都在這兒,對不住你了。你自己好生保重吧。”
等他們消失在濃墨似的夜色裏,謝平又癱倒在板牆根下,頭疼得要裂開來。他向車間裏爬去,他知道,那裏麵有一個完全用耐火磚砌起的炕爐,炕寸板用的。他爬到爐子跟前,讓自己貼住依然還散發著微溫的磚壁,慢慢坐下來,他不能讓自己凍死在場部。剛離開駱駝圈子,還沒到上海,為什麼要死?我錯了嗎?真錯了?全錯了?謝平閉上眼。背後的那點溫暖使他全身每一個節骨眼裏的疼痛、酸澀、疲倦都發作了。我錯了嗎?他抽泣。我全錯了嗎?疼痛又使他劇烈地抽搐起來。他真想在自己手背上再狠狠紮一刀,讓血就這麼流盡。他真想把自己釘在這高大的板牆上……耶穌不就是這麼被釘死的嗎?耶穌死,拯救了人類,我能拯救誰?
拯救你自己吧……
又一陣劇烈的疼痛,叫他深深弓下腰背,用力抱住蜷起的雙腿,彎倒在地。他強迫自己不呻吟。他強迫自己什麼也別去想,抗住這一時的疼痛,抗住這一時的軟弱……沒過多大一會兒,凍在臉盤上的血漿,癢癢地開始融化了……
秦嘉這兩天正請了個遊方的陝西木匠在家打家具。到月牙兒拱上樹梢頭,她麵條擀得,水也開了;叫木匠收了家夥,這頭便搬出麵梢子、蒜泥、辣糊、醋跟黃醬,還有一盤粗粉條拌蘿卜絲,兩條蒸鹹魚幹,擺整齊了兩雙竹筷,篩上兩杯白酒,讓自己的老頭陪著那木匠,由他們自便。她呢,忙又去安頓玩得跟泥猴一般了的宏宏,而後,才端起堆尖兩海碗麵條,進了裏屋。
齊景芳眼泡腫腫的,依然托著下巴,胳膊肘支在床前的桌子邊上,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院落。
“來來來,嚐嚐我的小刀麵!”秦嘉撂了塊濕毛巾給齊景芳,叫她擦手。
“我……真不想吃……”齊景芳說。
“幹嗎呀!犯得著嗎?放著撈麵條不吃,那才傻呢!”秦嘉瞪了她一眼。齊景芳勉強地笑了笑,拿起濕毛巾象征性地擦了擦手指尖。秦嘉又去院子裏收拾了刨花鋸末碎板塊,留著以後生爐子;在楊樹跟前尋出一瓶白膠,把滴到瓶口外沿來的一點膠液用手指刮回瓶裏去,用心旋上瓶蓋,帶到廊簷下窗台上;又在木匠跟前張羅了一陣,回到裏屋,見齊景芳用筷尖慢吞吞地沒挑了幾根麵條吃,還在呆看著那由於月色越發明亮而藍得有些暗白的夜空,便“嘩”地拉上窗簾子,抄起竹筷,狠勁在齊景芳碗裏攪了幾下,把麵梢拌勻和了,把麵碗重新推到齊景芳麵前,啐道:“還想那姓黃的畜生呢?”
“不是不是……”齊景芳眼圈紅紅。
“唉,你呀……”秦嘉眼圈也紅紅,便在炕桌對過,盤腿坐了下來,“噯,那姓黃的,會不會……吃了這些年苦,又有了家小,真改邪歸正,悔過從善,想做點好事了……”
“你信他!”齊景芳擰過臉去,啐了一口。
“萬一要是真的,他能替謝平推翻了那份材料,也叫謝平走得沒後顧之憂。”秦嘉小心翼翼地試探齊景芳。
“就是要推翻,也不求他不靠他。不是他,謝平能到今天這一步?我……我……”齊景芳哽咽住了。
“他有責任。但這十四年,也不能全賴他……”秦嘉長歎一口氣。
“好。他好!”齊景芳一撂竹筷,起身下炕,衝門外走去。秦嘉摟住她,看她氣得臉上由紅變白,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心裏也不免難過起來,便低聲說道:“我也沒說他好。得,咱們不求那‘畜生’,不靠那‘畜生’。真金不怕火煉,咱們相信謝平不會做什麼過杠杠的事……”
這時,秦嘉的老頭敲敲窗戶,叫道:“喂,再給下半斤麵條,人家沒吃夠哩。”秦嘉回手也敲敲窗戶眼,不耐煩地啐道:“我這廂跟小得子說話呢,自己下去。”老頭子敲了敲窗戶,提醒道:“說話,也用不著在大露天地裏。凍感冒了,好玩呢?”“這句嘛,還算個人話。”秦嘉把齊景芳帶到西頭盡邊上一間屋裏,拉亮了燈,去端過她倆的麵碗,還給宏宏抓了幾塊糖塊去。
吃罷飯,齊景芳在灶間相幫秦嘉刷鍋洗碗。秦嘉問她:“你最近去了趟駱駝圈子?”
齊景芳答道:“去了。咋樣!”
“去了就去了唄。又咋樣。”秦嘉緩緩笑道,“你不來我這達,我也想不著問你。來了,隨便問問。”
“隨便問問?恁簡單?”齊景芳斜瞟了她一眼。
“有啥複雜的……不就是有人嚼舌頭根,傳閑話……”
“啥閑話?”齊景芳停下手裏的短把掃帚,豎起眉毛問,“說我跟謝平?”
“你倒敏感……”
“十四年來,我一直躲著謝平。這些人還要我咋樣?”
“那你就應該躲到底!你十四年都躲了,都熬過來了,你又犯什麼渾?你又跑駱駝圈子去幹屁?”
“我的相好在那廂!”
“可人家說你是奔謝平去的。一直到現在,場部還有人說,十四年前,你上衛生隊刮掉的那個孩子,不是那個姓黃的,而是謝平的。”
“我還後悔不是謝平的呢!隨他們咋說去!這回我上駱駝圈子,就是找謝平去的。我想找,我愛找,我就是要找。他們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