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得子,你為了謝平,躲了他十多年,你為啥不能再躲他兩天?你讓他太太平平地走了算了,別再給他添麻煩……讓他一切從新開始。他……需要從頭來起……”說到這裏,秦嘉眼角裏便閃爍出兩顆滾燙滾燙的淚珠,齊景芳的心也顫動了。

過了一會兒,齊景芳說:“得想辦法通知謝平,他到場部別讓黃之源碰見了。我總覺得,姓黃的是不想放過謝平,來找碴兒的。”

“咋個通知法?”

“我想,他到場部,一是投宿你這兒,也可能找別的上海青年家。咱們給場直各單位的上海青年打個電話,讓他們互相傳一傳,見了謝平讓他趕緊先上這兒……”

“行。”

“別跟他們說,我也在你這兒……”齊景芳紅著臉叮囑道。

“那自然。”秦嘉會意地笑笑。

秦嘉在看守所被拘押了十四個月零七天,放出來後,又被免去場子女校副指導員職務。後來場幹部股、組織股股長找她談,當年的陳助理員、現在政治處的陳副主任也找她談,說隻要調換個單位,還準備使用她,比如到加工廠當車間副主任。“那也是個副連職的,等於平調。怎麼也沒怎麼你……組織上還是很愛護你們這些知青幹部的……”陳副主任伸出一根黑黑肥肥的手指,點定了秦嘉的鼻尖,溫和地笑道。但她不幹,要麼還留在子女校當她的副指導員,要麼什麼也別幹。談多次,也不讓步。陳副主任歎口氣說:“那好,你挑吧。除了子女校,你挑吧。隨你挑個單位。”她挑了油庫,當個不起眼的管理員。油庫離她家近,打電話得上油庫辦公室。她倆出了院牆門,雲層灰暗,低低地壓著地平線,灑出些許鐵青的寒光,使眼前這片荒野更像塊多少日都沒沾水的籠屜布一樣的生冷、陳舊、幹皺……方圓幾裏,除過秦嘉家那片黃泥屋和七八百公尺外的那個油庫,便再找不到一處人家。秦嘉還是去年在這片黃泥屋中間蓋了一趟五大間磚牆瓦屋,坐北朝南,還安了土暖氣,高台階,六根廊柱全刷上了朱漆,這叫氣派!花的全是自己的錢,跟政委住的那小院真有所不同。

打完電話,在回家的路上,齊景芳親熱地挽著秦嘉的胳膊,拿臉貼著她肩膀頭,真誠地說道:“秦嘉姐,真多謝您了。這事,沒您出頭,還真不行。”

秦嘉笑著揶揄道:“跟我扇這馬屁話!我要你說?謝平是你什麼人?要你替他謝我?”

齊景芳紅起臉,白了秦嘉一眼,笑嗔道:“你!跟我耍貧嘴!燒你嘴皮子!”

秦嘉笑笑,再沒續下去跟她鬧,她早知道小得子心裏沒能把謝平撂開。有一回,她幫齊景芳翻曬舊衣服,從箱子底裏翻出一頂男人的舊皮帽,齊景芳不讓她細看。她繞到床那頭,匆匆翻開帽襯,見裏邊是謝平的筆跡,寫著他的姓名、單位(那時農場裏的知青,都有這習慣,學軍人,在帽襯裏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單位和年月日)。看日期,是謝平離開場部前戴過的帽子。她問齊景芳:“你藏起他的舊皮帽幹啥?”齊景芳紅起臉,奪過帽子,隻回答了句:“你別管!我愛藏!”她還問過她:“你心裏既然放不過他,幹脆找他去嘛!”齊景芳蒼白了臉,縮起身子,躲一邊去不做聲。她那副黯然失神的模樣,搞得秦嘉再沒敢這麼問過她。

回到家,過十點鍾了。秦嘉留齊景芳母子住下,把老頭趕到兒子屋裏去(兒子是老頭前妻生的)。在那廂的床邊給他臨時加塊床板,抱去他的被褥,另從被褥裏給齊景芳母子抱出一床幹淨的碎花撒紅點翠、孔雀藍打底、攢心大繡球圖樣的八斤細洋布麵子被褥,跪在鋪上,用笤帚疙瘩細細掃過床單,拍鬆枕頭,鋪好床,打來水,讓齊景芳母子洗臉洗腳,說:“孩子都打盹兒了,你陪他先上床。”齊景芳想推拒,秦嘉那頭已經在給宏宏脫開衣服了。待眠下了宏宏,齊景芳脫掉棉襖棉褲,捋起那粉紅色的棉毛衫袖子,絞起把熱毛巾,抖散去毛巾上灼人的熱氣,先大麵上抹了一把,而後順著尖下巴頦,向右耳後根使勁擦去;再低下頭,撩起頭發,擦後脖梗,而後再把毛巾浸濕,細細地打上肥皂搓過,讓屋裏彌漫廉價香皂的氣味;再絞出一把,倒到左手上,去擦左邊的耳根和左邊的後脖梗;最後絞出第三把,抬起下巴,使勁地擦頸子,直搓到白皙、圓潤的頸梗和臉麵泛起淡淡的紅。住了手,人都咻咻地細喘起氣,才覺得過了癮。秦嘉笑了。齊景芳問:“笑啥?”秦嘉去疊她撂一邊的襖褲,答:“沒笑啥……”其實她心裏羨慕:這小得子,幹啥都恁有滋有味,真叫人心愛。

洗過臉,齊景芳便把水倒到腳盆裏,又摻上點熱的,端一邊去洗腳。雖說在秦嘉屋裏,脫襪子時,她仍然背過了身去。秦嘉倚在門框邊一動不動地出神地看她用腳背在水裏互相搓擦。水嘩啦嘩啦響,兩隻手支在板凳邊起,豐滿的上身一撇一撇地晃,叫那圓實的胸部在繃緊的棉毛衫裏誘人地波動。烏黑油亮的短發拂著脖梗和耳廓,彎起一點尖,在腮邊摩擦。那勻稱修長的腿,同樣被棉毛褲裹緊,顯出它的壯實和活泛。齊景芳大約感覺到了秦嘉這久長的熱辣的注視,便抬起頭,用濕漉漉的手背撩起滑落到腮邊的短發,下意識地用一隻光腳挑起腳布,輕輕掩住另一隻細嫩肥軟的腳背,啐了秦嘉一口道:“看啥?你沒有?還緊著看!”

秦嘉寡淡地笑了笑,輕輕歎口氣道:“名不虛傳啊!小得子,你確實漂亮。”她倒換一隻腳站著,把雙臂抱在懷裏,說道:“景芳,有句話,我一直想問問你。今天就咱姐倆,關起門來說悄悄話。你別見氣……”

“啥!”齊景芳擦腳,抬起眼皮反問。

“你喜歡過那個姓黃的家夥嗎?人家說,謝平事先警告過你,叫你別跟他太接近了。你不聽。那天晚上都十一點多了,你還是拎著暖瓶上那家夥屋裏去了……”

齊景芳擦幹腳,踩住盆邊,緩緩轉過身,把腳布晾在椅背上。秦嘉勾身到床底下,揀出一雙她自己的海綿底拖鞋,撂給齊景芳。齊景芳把腳探進拖鞋裏去以後,並沒起身,隻是用腳尖把腳盆輕輕推到一邊去。“謝平沒警告過我。他那時……還隻是個‘大孩子’,跟我一樣,哪懂得恁些……他倒是用心聽過生理衛生課。但他哪想得到人會那樣去運用這些‘常識’……”齊景芳刻薄地苦笑了一下。“不過,我……確實對黃之源有過意思……你別吃驚……”齊景芳平淡地說道,“他很有能耐。那麼年輕,就在林場大拿,叫我們場長政委都圍起他轉,我一直羨慕這種人。他待我好,總能看到我的長處。不像謝平那樣,老在提醒我、教育我,看到的總是我的缺點……謝平老想‘保護’我,可在這世界上,最需要別人‘保護’的,恰恰是他自己,他一直看不到這一點。有時,跟他在一起,我真感到乏味……”

“可你咋又老撂不開他?”

“是啊……我也常常這麼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我老也撂不開這個老也長不大的‘大孩子’呢?”

“你說謝平是老也長不大的‘大孩子’?有意思。”秦嘉笑道,“你從什麼時候起就有這種想法的?”

“那年,在場部……也許還要早。從上了火車見他第一麵起……我就想,我準能做他的‘小媽媽、大姐姐’……”

“不要臉!那時候你才多大?還不到十七吧?”秦嘉笑啐她一口。

“不到十七又咋了?我十六歲就差一點做了自己姐夫的老婆,你們都不懂。誰叫你們不是‘齊景芳’呢……”她垂下了頭。秦嘉也垂下了頭。“隻有一回,我這個人算是害了怕,就是那個黃之源硬壓著我,要我幹那個事……我一直以為他隻是鬧著玩,他不會恁壞……後來我忽然覺出,我再也不能是從前的那個小得子了,我再也找不回來那個‘從前’了……我哭著求他……推他……咬他……求他別這樣……”

“別說了……”秦嘉的心一陣打顫,皺了起來。

“後來,我想過:為什麼不早早把自己給了謝平呢?那樣,再怎麼說,心裏總還是幹淨的……回過頭去想想,謝平從來沒有強迫過我。跟他在一起,我不用裝假,不用挖空心思去‘應付’,拐彎抹角去‘防備’,他把他心裏的一切都擱在了自己臉上,哪怕要打你,他也會事先告訴你……他強迫不了別人,也強迫不了自己。他總是那樣真心……可我……”齊景芳說到這兒,不往下說了。她說得那麼平靜,好像隻是跟秦嘉在報一份流水賬。秦嘉在爐蓋上拄著鐵火鉤,把長長的下巴擱在手背上,她忽然覺得自己怎麼也製不住地感到一陣寒冷。過了一會兒,齊景芳走過來,輕輕地摟住了她。

這時有人叫門。秦嘉披起大衣去看,是杜誌雄和龔同芳他們,問半天,他們磕磕巴巴地不肯細說,隻是讓秦嘉趕快到加工廠鋸木車間去把謝平弄回來,去晚了,怕他就活不成了。這番話,真把她倆嚇一大跳,氣急慌忙,由杜誌雄、龔同芳他們帶路,趕到鋸木車間,謝平已不在那達了。行李不在,地上也不見了刺刀和腰帶。血跡依然是明顯的,繃帶、藥包一動未動,拖著那樣一個傷殘的身子,他能去哪兒?他會被凍死在哪兒?杜誌雄、龔同芳跌跌撞撞地爬上木楞堆,向四處喊叫,沒人應。杜誌雄煞白了臉,爬下木楞堆問秦嘉、齊景芳:“咋辦?咋辦……”“咋辦?你們這會兒知道著急了!虧你們下得了手!有種的,去打那些光知道在報紙上廣播上哄人家孩子到‘最艱苦的地方’,卻一老把自己的兒子閨女往輕巧地方塞的家夥呀!謝平再咋樣,他自己也來了嘛!他騙你,騙我,還騙他自己?就是錯,他也是真心的嘛!狗還不咬真心待它的人呢!你們連狗都不如。你們就沒見他這十四年過得比誰都困難嗎?你們還有點人味嗎?虧你們還是試驗站青年班的呢!”齊景芳嚷著,鼻根酸了。

“好了好了。還是趕快去把附近幾個隊上的上海青年都叫來,分頭去找,別真凍死了……”秦嘉勸道。

“凍死了也罷!勞改這幾個狗日的凶手!”齊景芳咬著牙跺著腳喊道。

到天色微藍那會兒,他們終於在汽車站前頭戈壁灘上的破地窩子裏,發現了謝平。謝平挨打後,在炕爐邊暖和過來,用毛巾包了一團雪,在爐壁上慢慢化開,擦去臉麵上的血汙,取出走之前淡見三給他的消炎片,碾碎了,敷在傷口裏。他怕自己打熬不住,在爐前一覺睡過去,凍病了,再爬不起來,便決意連夜爬也要爬到車站,到候車室過夜。這樣,明天再咋樣,已然到了汽車跟前,求人搭一把手,總能上得了車,誤不了事。但一動彈,頭漲疼得厲害,叫他睜不開眼,直不起脖梗。爬到那破地窩子跟前,他連張口喘氣的勁都沒有了,一頭栽倒在雪地裏,舔著冰涼清甜的雪,歇一晌,才長些力氣索性爬進了那地窩子,在裏邊籠起一堆火。正是那微弱的火光和從破屋頂洞隙裏冒起的煙柱,招來了秦嘉、齊景芳他們。

“謝平阿哥……”杜誌雄愧疚地衝過去。

謝平拔出刺刀,對準他。

“謝平阿哥……我不是……不是……”杜誌雄忙敞開大衣衣襟,表示他沒帶凶器,不是來打他的。

“走開。”謝平像個野人似的陌生地冷漠地看看他,看看十來米開外站著的那一片找了他一夜的人群。

“謝平,儂現在走不得。路上要出毛病的……”幾個男青年試探著向他走去。

“走開!我不認得你們!我誰也不認得!”謝平翹起了鋒快雪亮的刀尖,叫道。

“謝平,是我呀。秦嘉……”

謝平手裏的刀顫抖起來。他噓噓道:“你也走開!我是‘叛徒’,我是他娘的‘叛徒’……”

這時,齊景芳照直走過去。謝平對她叫道:“誰走過來,我就捅誰!聽到沒有!”

“你捅呀,誰讓你不捅!”齊景芳推開來拽她的那幾個男青年,唇邊撇出一絲冷笑照直走去。“你看你連站都站不穩當了,還想捅人呢!”她責備謝平。謝平往後慢慢退去,依舊在叫:“走開!都給我走開……”齊景芳一徑走到謝平跟前,便用胸口頂住謝平手裏的刀尖,說:“捅呀!這麼點委屈都經受不住,虧你還是謝平,還是我的中隊長!”

一提“中隊長”,謝平終於支撐不住,刀,當啷一聲,掉到了被煙火熏黑了的大卵石上……

十四年前,我被判為“太年輕、太幼稚、太魯莽、太不成熟”而被取消了預備黨員資格;十四年後,當我覺得自己已經不再年輕也絕不魯莽、已經相當成熟了,我卻又被同伴判為“叛徒”。我到底是什麼?你們不是已經看到過我的血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