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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們舉著火把,在天空等待。我卻在地上站著,而且要永遠地、永遠地在地上站著……

黃泥屋。十來間,幾乎都一個模樣:低矮、敦實、粗糙,全像不圓也不方的泥團,隻是個兒大些。它們散亂地分布在兩個小土包之間,被一個起身並不高、方圓卻不小的板皮院牆團團圈圍住。那些板皮,灰白,帶許多黑褐的疤結,被風沙和蹭癢的牛羊,打磨得禿光溜滑。院牆後頭有馬號,馬號後頭有機車庫,機車庫後頭,那沙礫地便跟女人的奶子似的隆凸起,上頭杵著一根魚骨狀的電視接收天線。還有引人注目的五大間新瓦房,紅瓦,院門前四根木樁上拴著四隻狼狗。它們早已注意到向這廂移動過來的那些小黑點,便不安地凶狠地狺叫,並把那在梆硬的沙礫地上摩擦得鋥亮的镔鐵鏈子,扽得“嘩啷啷嘩啷啷”。不遠處,總場油庫那幾個龐大的貯油罐閃發銀灰色的光。

這就是秦嘉的家?謝平從手扶拖拉機的小拖鬥裏勉強撐起半拉身子,迷惑不解地張望。開手扶的是秦嘉的“兒子”,大旦,看那模樣已經有二十四五歲了吧,也好一副鐵骨泥胎長相。

大院的主人,秦嘉的丈夫,五十來歲的李裕,這時刻,脫了上衣,正在院前空地上,碼著弓箭步,推天舉山似的練那石鎖石擔。看見來人中還有女人,他便喝住狗們,直起身,緊盯住她們從拖鬥裏半折起的肥大的臀部和在風中緊往前拱曲的秀美的脊背,饞饞地看了會兒。待看清,那裹著紅頭巾的是小得子齊景芳,那瘦得跟幹癟鐵皮油壺似的是自己老婆秦嘉時,便立即皺了皺眉頭,兀自笑著罵了自己一聲:“操!什麼眼力!”丟下石鎖、石擔,抓起搭撂在一半拉碌碡上的皮大衣,上前去迎她們了。

這個李裕就是那年跟趙隊長一起蹲看守所的那一位。早先,他在河南上蔡下四鄉當副鄉長。父親在縣城裏開過飯鋪,賣包子的主兒。高小畢業,跟著土改工作隊去下四鄉,後來就留那達了。那年,頭一年實行義務兵役製,他弟弟想參軍,不到年齡。他讓鄉裏的文書給出了個假證明,改了出生年月。說實話,那時的人臉皮子薄,也真較真兒。讓人查住後,鬧了個大紅臉不說,他弟弟非但沒參上軍,還從鄉供銷社給退回高級社去勞動,他自己也覺著再難在鄉裏待得。看巧,那年組織青年墾荒隊,支邊,他就主動要求帶隊進疆。到羊馬河,當過司務長。在場部招待所當過管理員,後來當副隊長。六一年六二年,他被“下放”,當了個積肥大組的大組長。隊裏按規定,給每家每戶一分地的自留地。他狗日的,到高包裏邊,夥同積肥組裏幾個“盲流”,東一片,西一塊,刨了好些“小開荒黑地”。頭一年偷偷耩上麥子,說是孩子饞白麵饃。第二年,種紫皮大蒜和黃煙,倒到老鄉公社的集市上去賣,還養了十六箱蜜蜂,賊大膽。你看吧,十六箱蜂子朝出晚歸,黑壓壓一片,可說是鋪天蓋地。那一年,他們就得了千把塊錢,幾家女人的手腕子上都戴起了鋼亮鋼亮的上海表。到冬天,妥了,整風,他們就做了“典型”。隊長到蜂房卡了火,蜂子全凍死。起出蜂箱和留種的紫皮大蒜、黃煙,拿到各分場巡回展覽,也包括那幾塊鋼亮鋼亮的上海表。他呢,跟著“巡回”,現身說法,自我解剖。他也真痛哭流涕,表示要“悔過自新”。事情本來就此了結了,沒想第二年,他大組裏有個叫嶽俊才的老小子,“賊心”不死,偷偷地又搞了四分地的黃煙。種那黃煙,最難弄的是育苗。那黃煙籽比芝麻粒還小,嬌著呢!土得用籮篩過細了,育在臉盆裏。深了不行,淺了不行;濕了不行,幹了不行;熱狠了不行,凍了不行;曬不著太陽不行,一天曬到晚不行;肥大了不行,肥小了蔫不溜不給你好好出,也不行……真他媽的比伺候個親爹還叫人心煩。那幾天裏,嶽俊才的小三子得了病,燒得厲害,直抽抽。他老婆讓他騎上車,帶著她跟小三子,到師部大醫院去瞧瞧。他一想,去師部來回怎麼說也得三天。這三天,黃煙苗交給誰?咋說,也沒這決心在這節骨眼上離開,便讓他老婆再等他三四天,等煙苗撐開身子來了,紮住根了,不那麼怕凍怕曬怕幹怕濕了再帶小三子去瞧病。小毛娃,發個燒,又不是頭一回,別恁嬌慣孩子。他這麼想。但沒料到,這一回跟哪一回都不一樣,拖了兩天,孩子就抽得不行了,直翻白眼,連夜再往師部送(他那達去師部跟去場部,差不多遠近),大醫院的大夫摸到孩子的手,已經冰涼了。他老婆可活不了啦,沒等出急診室門就又哭又罵開了,大罵嶽俊才不是東西,要黃煙不要兒子,事兒鬧到人盡皆知嶽俊才偷種黃煙害死親生兒子。場部又查到李裕頭上,說,這條人命怎麼算也要算到他頭上,是他挑頭教唆組裏人種的蒜和煙,嶽俊才的小三子就死在他這點“資本主義”上。這樣,他進了看守所,被“雙開”。叫他回原籍,他不肯,帶著妻兒老小在這高包中間蓋了幾間泥屋,靠給老鄉公社幾個大隊打臨工過活。後來,老婆死了。後來,兒子大了。後來,平反了,恢複了黨籍和幹部級別。他還住在這些泥屋裏,跟三個兒子辦了個“春明農工商公司”,燒磚、跑運輸、開飯館,給白河子城供時鮮菜蔬。不到兩年工夫,起了五大間瓦房不算,自己的拖拉機、自己的車庫、自己的馬號……連老婆也續上了,而且是秦嘉……

秦嘉,你怎麼就嫁給了這麼個“糟老頭”?

是的,你長得不漂亮,像個醜男人,精幹黑瘦,臉長,鼻子尖,眼窩深,胸部扁平,手腳骨節粗大。你這一年多出了點事,但至於要這麼跟自己過不去?這麼拿自己開涮?謝平真想不通。

當時對這件事想不通的,又豈止謝平。政治處副主任陳滿昌都給秦嘉打過電話,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說:“沒什麼事,李裕沒老婆,我沒男人,合理合法。”陳滿昌當了副主任,說話更慢條斯理了,常是說到緊要處,隻剩“嘿嘿”的幹笑。他說:“合法嘛,當然是的……不過,你自己真覺得合理?嘿嘿……”秦嘉快人快語,一句推過去道:“那就看合誰家的理了,你陳家的還是我秦家!”陳滿昌笑了:“秦嘉同誌,陳家也罷,秦家也罷,我們都是共產黨員。組織上培養你多年,不容易……不容易啊……”聽到這裏,秦嘉迸足力氣叫了聲:“夠了!”掛斷了電話。秦嘉知道陳滿昌話底子裏帶著的是什麼意思。當時,人傳,秦嘉出拘留所,李裕帶著一張三萬元的存折去找她。還說,隻要她跟他過五年,以後就隨她的便。陳滿昌是勸秦嘉,別“賣身”呢!

李裕確實找過秦嘉,不止一兩次,甚至都不止十次八次。秦嘉關鍵時刻,肯替十幾位“坐大牢”的同伴站出來說話,李裕覺得這女子“仗義”,大氣度,難得。中國女子吃得起苦,但凡再長點學問又能仗義,這樣的女子,實可頂得十個須眉。自小,常在鎮街上蹲書攤、聽評書擺古的李裕是很相信這個理兒的。他帶到秦嘉屋裏去的何止一張存折。他把分散存在十幾處銀行裏的大小存折全撂給秦嘉看了,還有賬本和別人打的欠條。他先還沒敢提讓秦嘉做他“孩子媽”這檔事,隻是求她到他“公司”裏來管事兒。“你是一個蹲過拘留所的人。你在國營單位,他們再不可能信任你,這我比你有經驗。上我這兒來吧,就算趕明兒,我李裕垮了台,我也留兩張存折給你,夠你保本的。他們一月不就支你五六十塊嗎?”

秦嘉開始時討厭他,害怕他。十次、二十次後,她頂不住了。不知道為什麼,李裕依然是那麼粗魯、精明、狡猾、過分自信、土氣十足,但漸漸叫她又覺出了他的實誠、頑強,他的幽默、隨和,甚至還有某種“幼稚”。當一個女人從她討厭的男人身上開始覺出“實誠”和“幼稚”,這事情就很“難辦”了。

秦嘉開始問自己:“我為什麼不可以幫這老頭子一把?如果我不想離開羊馬河,一時也離不開羊馬河,我為什麼不可以走走別的路,舒展舒展自己?我得做自己的主,不能憋屈著。”她跟李裕提出:“我可以跟你過,做你孩子的媽。但有一條,你不能逼我辭退農場的職務,不能叫我全丟了……”

李裕高興的恨不得打滾,但他表現得卻十分鎮靜,眯起眼反問:“沒瞎話?”

秦嘉這時不知為什麼突然感到心慌,有說不清的怨恨,像無數小蟲子在噬咬心窩。她頭暈,臉色幹白,又燒熱,她衝著李裕吼道:“你還信不過我?你放老實點,是你來找的我,不是我去找的你。你懂嗎?什麼瞎話不瞎話?信不過我,就給我滾!滾!滾……”她倒在椅子上哭了起來。李裕沒有“滾”,等到她哭停,把存折、賬本交給了她,事情就這麼定了。後來才知道,那天李裕交給她的還不是全部存折和賬本。這幾年,這家夥到底賺了多少,恐怕除過他自己,再沒第二個人知曉,他也不會讓第二個人知曉……

他們把謝平抬到一間暖和的小屋裏。別看外牆是泥巴糊的,裏頭地板、天花板加上護牆板,叫謝平覺得,他們把他抬進了一隻白皮大板箱。

李裕在謝平床對麵的一個板箱上盤腿坐下。他長得粗憨肥壯,坐罷也不吭聲,便低下他那牛脖梗一般頇的頸根,用心卷他的莫合煙去了,由著秦嘉、齊景芳忙著端茶送水。他不時把手伸到褲襠裏撓撓,扶扶磨盤一般厚大的屁股;而後,佝下身,伸出貼餅似的大舌頭,舔舔卷得的煙卷,而後極其熟練地用他強有力的牙齒“啪噠”一聲咬掉煙尾上多餘的紙撚。他把煙卷得很細,又不長,猛一看,倒更像根牙簽叼在他兩片肥厚暗褐的嘴唇中間。吸幾口,就忙著去伺候一下他那根細卷卷:或者撣掉可能掉落在褲襠裏的煙粒,或者再在細卷卷上舔上點口水,把它再粘牢實。不一會兒,大夫來了,場衛生隊的。秦嘉派老頭那個上過初中的小兒子三旦,開著手扶拖拉機去接來的。他倆下了拖車,一口氣跑進來。

大夫給服了鎮靜解痙的苯巴比安鈉,又對他額角上的傷口進行了擴創處理,用百分之三的過氧化氫進行了濕敷。謝平昏昏地睡去,大概是因為屋裏火牆燒得太熱,也有些緊張,包紮完畢,那位年輕的實習大夫出汗了。齊景芳絞了把熱毛巾給他。他謝了聲,接過毛巾,對李裕說:“你最好別在這屋裏抽煙。”又一邊打量著謝平,問齊景芳和秦嘉:“他是你們什麼人?”

“熟人,我們的老同學。”

齊景芳擔心地問:“不會得破傷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