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說:“不是沒這可能。不過我給他注射了血清……觀察一段,我下午再來。”
李裕說:“定個時間,我讓兒子再開車接你。”
大夫笑笑說道:“行啦。等你置備了‘豐田’、‘皇冠’,我再沾光吧。就你那破拖鬥,我可領教夠了,剛才差點把我眼鏡給顛到車底下去。”
他們把他送到院子外邊。齊景芳替他拎著棕色的豬皮藥械箱,三旦已經突突地把拖車發動著了。
“你們都請回。病情有什麼變化,可以隨時來找我。”大夫說道。
“真麻煩您了。”齊景芳真誠地感激道。
大夫接過藥械箱,並沒立即上車,沉吟了一會兒,遲疑地問道:“你們為什麼不報告政法股……查一查凶手……”
秦嘉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哪來凶手……”
“也許是我多嘴。你們這位老同學體魄健壯,可說是一條少見的好漢。但從他頭上的傷口看,是被人用鈍器連續猛烈敲擊所致,而且幾乎都打在同一個地方。很難設想,這麼一個壯漢,能一動不動讓人用鈍器在自己頭部的同一個地方連續打這麼多下。要麼他當時昏迷了,要麼他被捆綁了起來,又被人死死摁……這種明顯的暴力行為,怎麼能允許發生在今天……”年輕的大夫越說越激動。他那短皮大衣的毛領,在他不時扭動的肩膀頭上,抖閃著。
“沒人捆綁他,他當時也很清醒……”秦嘉歎氣道。
“絕對不可能!”年輕的大夫激烈地反駁道。
“大夫,您今年多大?”秦嘉突然平和地這麼問道。
大夫稍稍遲疑了一下,答道:“這跟我年紀有何相幹?”
“隨便問問……”秦嘉微微一笑,“您……大概也就二十四五歲吧?小我們八九歲,兩代人啊,也就難怪您猜不透發生在我們這幫人中間的事了。回去吧,這事兒跟政法股沒幹係……”
到吃早飯時,大旦的老婆端來一碗白麵糊糊,一碗苞穀糊糊,十來根油條,一碟泡尖椒,還切了一碟鹵豬頭肉。秦嘉端來一盆水,叫謝平和李裕洗手。而後,李裕把那碗白麵糊糊端給謝平,自己喝那碗苞穀糊糊。他對謝平說:“我每天都得喝點苞穀糊糊,喜歡,那糊糊喝著香,不是裝窮。你隻管吃,在拘留所那會兒趙長泰常跟我說起你,秦嘉也常在我跟前念叨你,我們就算是老熟人了。在我家,你愛昨著就咋著。隻是有一條,不許在秦嘉跟前說我壞話。我老夫少妻的,可經不住挑撥……”說著,他端起巨大的下巴,開心地笑了起來。
就這樣,謝平像一條斷了脊梁骨的蛇,蜷曲著,在床上整整躺了十天。就在這十天裏,外邊的雪,開始消融。窗簷上的冰掛日益變細,不時格巴格巴讓風吹折,掉到地上。而那風,也不似冬日裏那般幹硬。南山群峰,也像懷孕少婦的乳房,顏色日漸變深,膨脹著在抻長抽條。有一天,他看見北歸的大雁群從這片黃泥屋頂上飛過,便再躺不住了,下了床,扶著牆,去開門,發覺門從外邊鎖上了。他使勁拽了兩下,紋絲兒不動。因為使了暗勁,他的頭又似要裂開了一般,右邊的眼窩和那半拉臉,同時一驚一驚地紮疼,惡心得地板都晃動了,好似站在風浪中的船甲板上一般,使他不敢睜眼。等這一陣頭重腳輕的感覺過去之後,他便又去用力捶門,喊道:“你們關賊呢?快開門!”捶了這幾下,額角上便虛汗淋漓了,但頭卻反不似以前那般暈眩了,跳疼也不那麼劇烈了;又砸了幾下門,便聽到李裕大兒媳婦喊著:“來了來了……你別急……”說話間人已經到了門口,嘩啷啷掏出一大串鑰匙,去下了門鼻子上那把大鐵鎖。一進得門來,便去床底下夠那從衛生隊借來的白搪瓷便盆。謝平真是又氣惱又可笑,說:“你當我是你們家喂的一隻大豚鼠呢?除了吃,就知道拉?”而後,他自顧自就出了門去,並且“趕走”了想跟在後頭“監護”他的那位大兒媳。大門外,沒狗,白天不使它們。一根高大的拴馬樁上倒拴著好幾匹騾馬,鞍子磨得油光黑亮,馬肚帶依然緊勒著,大腿根上的長毛被汗濡濕了,結起一球球霜花,又打著旋。這一切,似表明,馬的主人急匆匆來,還要急匆匆去。一邊的牆根上,還靠著幾輛老舊的滿是灰塵的自行車,還停著兩輛拉紅磚的拖車。這一家,見天客商不斷,對此謝平在這十天裏是熟知的了。謝平慢慢向緩緩隆起的高包走去。不一會兒,秦嘉追了過來,臂彎裏抱著謝平的那件皮大衣。“你怎麼連大衣也不披就往外跑?”她氣喘咻咻。謝平隻管走上高包。原野起伏不平,那大窪處,橫起一條寬寬的林帶,時斷時續,時隱時現,林帶裏掩藏的便是場部。
“別關我了,放我走吧。”謝平說道。
“待不慣?瞧不起我和我丈夫?”秦嘉苦笑了一下問。
“沒的事……”謝平掩飾著。
“放心。我不會留你一輩子的。”秦嘉說著,把皮大衣往謝平手裏一塞,扭頭回院裏忙她的去了。謝平不再去看林帶和被陽光映照的場部,而隻去盯著秦嘉。她瘦削的肩膀一聳一聳,快速地走著。昨天,謝平得知秦嘉相幫李裕在給下屬人員發工資,大吃一驚。他問她:“你和你……那個丈夫給人家發工資?”“不給人家發工資,人家白給你幹?”秦嘉當時正在替他換繃帶。“你們賺的錢不全歸場裏?”“公司是我們的。我們上稅。”“你們雇人了?”“雇了。”“你們是老板?”“那又怎麼樣呢?”
那又怎麼樣呢……他真鬧不懂……秦嘉當“女老板”?女老板……
好靜啊。桂榮在屋裏實在待不住,便撂下正在苦苦默記的中文打字機上的“字盤表”,走到空空蕩蕩的走廊上。自從到福海縣來之後,劉延軍就把她安排住這達了。這是縣文化站後身的一個雜合院,下午三四點鍾光景,正是院裏最靜最靜的空兒。謝平走後,快一個來月了,她連著給他發了四封信,一封回信也沒見來,她真快要急瘋了。
前出很深的廊簷和下垂很寬的雕花護簷板,使走廊籠罩在極深重的陰影裏。院牆外矗立著一圈二十來米高的大葉楊,那青灰色的粗幹上留著的一個個疤瘌,活像許多個張開著的嘴,呆呆的。樹們擋住視線,叫桂榮看不到多大一塊藍天。完全可以想見,入夏後,這裏會更靜。樹葉婆娑和蟬的長吟低唱所襯托的靜,會越發叫人無法抵禦。駱駝圈子雖然也靜,但那兒畢竟還有風的嘯叫、沙石的撞擊、雲的奔湧、高地似動未動的搏動……我在那達長大。我就是它們——沙丘土包衝積扇冰磧大裂穀駱駝黃羊火成岩白日遙遠幹旱粗野悠閑和原始曠達……我就是靜的本身,靜的一部分。駱駝圈子的許多許多的靜是從我心裏流出去的,是我的一股血、一口氣……再靜,我也能感到它內裏的搏動,就像在深夜裏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和喘息聲一樣……但這兒……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它們隻是它們,你隻是你。你們就沒有這樣的體會嗎?當你無法和身邊的靜融合,隻能生受著它的陌生和擠壓時,這種靜,隻會帶給你寂寞。還有比這情景更寂寞的嗎?沒有了……
文化站陳舊的木門上,塗著豬血紅的土漆。劉延軍帶公司的銅管樂隊來文化站排練,他本人就是相當不錯的圓號手。
“今天晚上有事嗎?”小劉問。
“我能有什麼事?”桂榮怏怏地答道。
“那好,今天晚上還跟我到老崔家去。”
這幾天,劉延軍常帶她到他一個姓崔的老同學家去。這位“老崔”,原先跟劉延軍在一個牧業大隊裏插隊,後來當了馬背小學的老師,一幹七八年。去年,劉延軍向縣委推薦了自己這位老同學,調任縣中的副校長。據說這一年多,劉延軍連著推舉好幾位老同學進縣的局、委領導班子。人家都說,這小劉心裏是擺著個八卦九龍陣,深淺莫測。桂榮倒沒去管他什麼八卦九龍,還是九卦八龍,她隻是犯疑。那老崔剛離了婚,自己一個女孩子家老往人那兒跑,算個啥?
“我……我還得背字盤表……”桂榮口吃起來。
“在我這兒,得學會自我調控,得會生活。看過《赤橙黃綠青藍紫》沒有?一個年輕人單色調可不行。”
“我……”
“我五點半結束排練,而後咱們上老崔那兒吃晚飯。那小子在蒙古包裏學了一手拉畫揪片子的好技術,今天叫他亮一手給你瞧瞧。我已經通知他了,叫他把麵和上醒在那兒了。”
“別……”
“換件衣服!”
“我……”
“五點半!”他喊著,已經跑進了木門。
“別……”她呻吟般地嚷了聲,他聽不到也不想聽她的拒絕。
“換一件衣服……幹嗎要換一件衣服?”她有些慌亂,兩頰火燙,心像小鹿似的在胸壁後頭亂撞,她恨自己沒有勇氣拒絕。如果小劉用商量的口氣跟她談這件事,她會表現得很任性,並堅持自己的意見,但他是命令“五點半”。
“我不去……”她心裏想著,人卻已經在回後院的路上了。圓號在吹奏一首旋律火辣的非洲搖滾樂《沒完沒了地跳》。該換上件什麼樣的衣服呢?穿那件中式盤香扣的兩用衫會太老氣嗎?為什麼要換衣服?我不去……可“五點半”……沒完沒了地跳……她像躲開可怕的夢魘似的,跑過來。推開房門,門縫裏掉下來一小片白色的東西。天爺,信,謝平的信。
“桂榮、我的小桂榮:一進家門,就看到你接二連三發出的那幾封信。頓時,這漫長的走了一個多月才了結的旅途生活所強加給我的困頓、疲憊,一下子全煙消雲散了。我幾乎再沒心思跟家裏人說話,就在窗前的八仙桌旁一口氣讀完了你所有的信。下了火車,我曾經異常激動過。我想,我回來了。我想告訴馬路上那些打扮入時、長相細巧的每一個青年‘阿拉’們,我回來了。從新疆……你們知道什麼是新疆、什麼是大西北嗎?老天,光是找無軌電車站,我就問了三個人。我走進我們家的那個弄堂口,一點不認識它了。我隻能依靠弄堂口那塊藍鐵皮路牌所喚起的一點回憶,追索它的以往。它變得那麼窄,出奇的幹淨。木板樓的窗台快架到弄堂的中央,黑竹籬笆裏的夾竹桃在這麼個早春季節,竟綠得那麼黑了。我在街道團委工作時,曾和這裏的每一家打過交道。我想他們會認出我,我怕他們認出我。我心裏潮熱,我尋找,又低下頭。但沒有人認出我,沒有人跟我打招呼。當回到離開了十四年的家門口,我才強烈地意識到,這個上海,這個家,離我是那樣的遠了……看到你的信,看到你的字,我確實比看見爸爸媽媽姐姐妹妹弟弟還高興。雖然我離開他們足足十四年,他們也足足等了我十四年,而我離開你才一個月,你也才等了我一個月……這又是為什麼呢?哦,桑那高地,我看不見的藍色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