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們都睡著了,時間歸我自己支配。我想到的頭一件事,就是給你回信。桂榮,這一路我為什麼會走一個月,我為什麼拖到今天才敢給你寫信,這些你最想知道的,我要放在最後寫。我現在迫切想告訴你的是,我心煩,我找不到人說話。我看到的,全是些似曾相識的陌生人。到場部時,我就有這種感覺。我曾跟你說過,那年,我頭一次進政委家的門,產生過一種十分奇特的感覺,總好似十分眼熟。好像我來到這個世界以前,就見過那幾麵白牆和幾個老舊的板凳。十四年後,我再度細細光顧場部,卻是異常的陌生了,你還記得我常常跟你說起過的那位大姐姐似的上海姑娘秦嘉嗎?連她,我也‘不認識’了……是我變了?還是他們變了?是駱駝圈子以外的那個世界變了,還是駱駝圈子落後了……我找不到人說話。桂榮,你明白嗎?我找不到人說話。我想念老爺子,想念淡見三,想念飛機場,想念那該死的老畜生撅裏喬,想念書田大哥、渭貞嫂和建國……我操心著有沒有人再去給趙隊長上墳……在這兒,沒人跟我說話。他們張嘴,發聲,也對我笑得那麼熱和。但我聽不見,我聽不懂,我不懂……”
謝平是一個禮拜前離開秦嘉家,動身回上海的。那天,他跟往常一樣,早飯後,盤起腿,跟個老和尚似的,打了會兒坐(這是齊景芳教給他的方法,說可以治腦震蕩後遺症)。然後披上衣服,想著上馬號和車庫幫忙去幹點哈。李裕這老頭愛玩馬,還真喂了幾匹好馬,有一匹還真是純種的奧爾洛夫走馬,是老頭從霍爾果茨克那邊經檢疫後弄來的。老頭從畜牧連專門找了個退休老牧工來調教它,一天的工錢就是五塊五,謝平跟這老牧工還能說得來。這些天裏,倒是有不少上海青年來看望謝平。秦嘉時不時,也炒點菜,讓他們喝兩口。但謝平發覺,十來年不在一起,幾句寒暄過後,跟這些夥伴也已經沒多少好談的了。杜誌雄早已不在試驗站,去水管站當了電工,同時還包了二支渠上所有的樹,正籌款想買輛手扶拖拉機跑跑短途。謝平看得出,他一心想快些結束這“無聊”的喝,好去找秦嘉和李裕,談借款買拖拉機的事,他來這達主要就是奔他那“小手拖”的嘛。龔同芳也不在試驗站了,在基建隊當了大工。那邊,任務包到小家,男人當大工,老婆做小工。這樣攤算起來,有活幹的夏秋兩季,他夫妻倆每月能拿一百八九十塊,有時還要多些。但冬春沒活,隊裏不管他們,他已經閑了一冬。現在想到秦嘉這裏,給自己在春天裏找點活。馬連成倒是誠心陪謝平喝酒,但也是沒話可說。他剛把老婆送回河南,他老婆的老家在比較富裕的豫西。這兩年鄉裏搞得挺紅火,日子比農場好多了,老丈人早有心讓他們回去,他猶豫。但看來,這一步早晚是要走的。那麼,今後他就是“豫西老鄉”了,還說什麼呢?
謝平獨自上盡後頭的高包上蹲著去。野地裏,場總機班有兩個壯工在往這達拉電話線,場裏要給李裕家安電話。前天,聽齊景芳說,總場想在白河子城火車站蓋個交通食堂,搞點營業,手頭短點頭寸,來找李裕老頭借了六七萬去。當時謝平說死了也不信,總場倒過頭來找……李裕借錢?陳滿昌他們一直挺忌諱也挺討厭這個李裕。可這會兒,謝平卻不能不信了。李裕這老頭要沒這點譜兒,總場肯給他家安電話嗎?要知道,到今天為止,在羊馬河,還隻有總場一級領導家裏才安得上電話呢!
窪處裏,一陣風過,葦湖邊上簌簌響動,興許是野鴨和狐子又出來尋食招事了。齊景芳騎輛舊自行車,上了高包,呼哧呼哧直喘,緊著拿小花手絹擦鬢發腳裏的汗珠。“這會兒就出來乘涼,不嫌早點?”她笑道,“走,帶你去見兩位熟客。”“誰?”謝平見齊景芳嘴邊掛起秘而不宣的微笑,便滿腹狐疑地問。這些天,他已經充分領教了她和秦嘉。這二位,“鬼點子”之多,簡直叫他目不暇接。“多問個啥呀!還能虧了你。”她使勁來拽他。他便往起站,因為起得太猛,腦袋裏轟的一聲,眼前金蠅子亂飛,差一點栽倒。虧得齊景芳一把將他托住,才穩住腳。“又咋了?”她急切地問,一頭伸過手來輕輕捋摸他正在結痂的傷口。這語氣、這姿態、這目光、這手勢傳遞出的姐姐般的照護,是謝平這幾天經常從她身上能看到又得到的。這既使他困窘,有時也叫他慍惱。他挪開她的手,稍稍離開她恁貼近來的胸部和溫柔的呼吸,定了定神,才發覺,齊景芳的一條胳膊還半圍半摟地貼住他後腰。他渾身一熱,忙脫身先朝高包下去了。到前院,他看見門口停著一輛北京吉普。來了哈頭兒?他不肯往裏走了。“告訴我,到底要我陪誰?”他繃起臉,問齊景芳。“嚷!給你開廣播!”齊景芳瞪他一眼,把他拉到他那小屋裏,拿撣帚,替他撣去鞋麵和屁股上的灰土,告訴他:“秦嘉把陳副主任和郎亞娟請來了。你們見見麵……”陳副主任自然就是陳滿昌,郎亞娟現在也是組織股股長了。“幹嗎?”他警覺地問。“見麵就是見麵,有哈幹馬幹驢的……”“我沒那閑情逸致。”他往牆根一圪蹴,冷笑笑。“我去叫秦嘉姐了。”齊景芳威脅道。“叫秦嘉爹也沒用!我伺候不著他們!”他悶悶地吼道。這時秦嘉推門進來了。她剛出廚房,身上好一股肉香魚香油煙香。“好,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今天安排你跟老陳見見麵,郎亞娟是來當陪客的。見見麵,了此一段舊賬……”秦嘉說道。“秦嘉姐想替你做做工作,能讓他們把當年的處分去了,把黨籍還給你……”齊景芳說道。“叫我給他們磕頭作揖求他?”謝平問。“你隻管吃,別的哈也不用你做。我隻求你別耍孩子氣,老老實實在邊上坐著,連這一點也求你不到?”謝平不再吱聲。秦嘉、齊景芳也沒再往下說什麼。三個人心裏似乎都咽進了一口冷風似的,兜底起了一陣涼,唏噓地隻在那達抽氣。謝平往床上一倒,硬撅撅地說:“我頭疼,真去不了……”齊景芳氣急了,隻待上前數落,卻被秦嘉使了個眼色攔住了。秦嘉理解謝平,到這坎兒上,她又不忍心唆使謝平去陳滿昌跟前低三下四。但她還是留陳滿昌和郎亞娟吃了飯,隻是把李裕拽出來作陪。趁便,也“調解調解”李裕跟陳滿昌之間的那點“不勻”。吃罷、喝罷,秦嘉又談笑風生送他們上了車,吩咐大兒媳收拾碗盞,她又來到謝平屋裏。這段時間裏,齊景芳一直守著謝平,怕他愣頭青,還要闖到飯廳裏去攪亂。“景芳,你去吃吧……”秦嘉說道。齊景芳沒走。“你呢?絕食了?”秦嘉問謝平。謝平不做聲。三個人就這麼悶聲不響,默坐了好大一會兒。
又過了兩天,謝平發現自己裝戶糧關係、工資關係的那個小荷包不見了。當天晚上,秦嘉和齊景芳來找他,給他一張汽車票,一張火車票,說:“你先回上海家看看,休養休養。我們在這頭,再給你使把勁,看能不能再爭取點啥。哪怕黨籍恢複不了,能把當年的行政處分取消了也好。這樣,你回上海重新安家立業也輕鬆些……”
謝平問:“你們拿我那小荷包幹嗎?”
秦嘉答道:“你先不能就這麼把戶口什麼的都辦走了。那樣,他們還會複議你的事?這節骨眼上,你隻有表示,問題不解決,決不離開羊馬河才對。”
謝平:“可我戶口已經遷出來了。”
秦嘉:“這事我來辦。”
謝平:“那我索性等在這兒得了,何必費那車錢來回折騰……”
秦嘉:“你在跟前,反而礙手礙腳,礙我做不成事。趁這機會你去探家,養病,歇息,隨你溜達去!到時候,我自會打電報叫你回來取手續的。”
她說得多麼自信。
謝平似在遲疑。秦嘉笑道:“來回路費,我都包了。我現在腰包裏趁錢!再說,景芳還要替你負擔一部分……她現在手頭上也闊著呢,愁著沒處花呢!”
“大闊佬,別挖苦我們這些‘小戶人家’!”齊景芳白了秦嘉一眼,笑道。
謝平還在遲疑。秦嘉火了:“你咋學得跟個老婆娘似的,恁蔫乎?”
齊景芳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秦嘉姐的錢是幹淨的。你要是連秦嘉姐都懷疑,那才真叫瞎了你的狗眼。”就這樣,他走了……
謝平在上海家裏待了二十來天,寫信給秦嘉、齊景芳,問問那頭的情況。她們說,你安心休養,有消息,我們自會通知你,別緊著催。三年桃四年杏,十月懷胎才成人。急啥?後來,媽媽跟他說:“儂十幾年沒回來了,到鄉下老家去看看,那裏還有幾家親眷。他們常常提起儂。”謝平看看家裏人都挺忙,連退休在家裏的阿爸替外地鄉鎮企業小廠設計圖紙,一個月也能賺個兩百塊的外快。市區裏,該他看望的熟人都去看望過了。他又不想學那些外地人,擠百貨公司櫃台,搶購上海貨。給桂榮、秦嘉、齊景芳、渭貞嫂各人買了一樣東西,還是托妹妹雅曼去辦的;想著應該給老爺子、淡見三、於書田、關敬春他們也買點啥,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啥,就給他們一人買了一個氣體打火機,那也是在弄堂口的小店裏買的,沒上南京路、淮海路去擠。悶坐在前後都是雜七雜八高房子的小弄堂裏,聽著縫紉機台板廠拋光機轟轟,聽著啤酒瓶蓋廠衝壓機隆隆,聽著清潔車抽吸地下糞池轟轟隆隆,聽著公用水龍頭終日不斷嘩嘩啦啦,高房子前邊馬路上電車、汽車喇叭,高房子後頭操場裏小學、中學廣播,送傳呼電話的喊叫,修洋傘、補套鞋、收購舊鋼筆舊衣裳的吆喝,背著五顏六色塑料製品來換上海糧票的寧波小販紹興單幫……他頭暈,他憋氣,他著急。於是他給桂榮,給秦嘉和齊景芳各發了一封信,報告了他的行蹤後,便到十六鋪碼頭買了張統艙船票,動身去老家啟龍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