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平這才注意到她清秀豐潤的瓜子臉,由於旅途的困頓,氣色確實不太好。
“讓景芳姐住這兒吧。我那屋裏廂,再搭張鋪,地方還寬舒……”小英子上前來說。
“小齊住這塊,不礙事的。在外頭吃住,也不幹淨……”正在替女兒當班的老校長,摘下耳機,跨出門檻,也熱誠地邀請道。幾天前,這父女倆聽謝平談自己在農場的經曆,聽說過這位齊景芳,他倆對齊景芳真是產生了莫大的同情。
“不麻煩了。”齊景芳並不明白這父女倆的邀請裏包含的誠意,一頭婉言拒絕,一頭伸手拿背包,示意謝平陪她到鎮子裏去找旅館。這難得的幾天,她自然想單獨跟謝平待在一起。“我替公家出來辦事,順便來看看謝平,反正住店好報銷的……”她微笑著向那父女倆解釋道。
“阿爸,那麼,你帶他們到街上去尋一個幹淨點的旅館……”小英趕緊提議。
“鎮上就這幾家旅館,我都認得了,不用大伯再跑一趟了。”謝平說道。
“那也好。我們就不相送了……”老校長覺得既然他們二位都不願別人擠在身邊,也就無需勉強。“謝平,你領小齊到大同街第二旅社去。我這裏給它經理掛個電話,叫他在後樓騰一間清靜點的房間出來,那位經理也做過我學生。”等齊景芳前腳剛走過,他忙做了個手勢,把謝平叫到照壁後身,悄悄地問:“你……就不住旅館了吧?”謝平被他問得臉上烘熱烘熱,忙答道:“我住什麼旅館……”“對對對……你還回來住。”老校長欣然地鬆口氣低聲笑道,下意識地又回頭去看看女兒小英。小英也頗有些不安地在等待謝平的回答,看到父親在注視她,她好像被人在後背上猛擊了一掌,臉一紅,忙垂下眼瞼,掉頭回身進房去了。好一陣,心還在莫名其妙地撲騰……
辦妥住店手續,由服務員領到後樓房間,謝平對齊景芳說:“你洗洗吧,好好睡一覺。我待會兒再來。”齊景芳把肩上的挎包往床上一撂,癱倒在一把硬木框藤條靠墊的沙發椅上,指住對臉的一把太師椅說:“給我坐下。顛躂這七八天,就是來問你話呢……”
“你剛才說是出公差……原來是蒙人呢?”謝平笑道。
“我能對人說,就為你謝平花這幾百塊?”她蹬掉皮鞋,收攏腳,輕輕地揉著被新鞋擠疼了的腳趾,“你到底咋回子事嘛。怎麼連上海也不想待了?是不是又在這旮旯裏找了份倒插門女婿的肥差?你的命咋恁好?走一處,插一處!”
“誰又做倒插門女婿了……”謝平臉紅起。
“啊,別謙虛了。我都看到了。叫啥來著?小英子?名字倒怪甜,就是個頭和屁股太大了點……”
“小得子,你說話別恁陰損!”謝平忙去關門扇。
“陰損?我還要找你報銷車船票哩!賠我這一個禮拜的勞累費!”
“說正經的,你到啟龍鎮,究竟幹啥來了?”
齊景芳撩起三層衣襟,從毛衣裏頭的褂子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巧的綴著一粒粒小珠子的錢包,取出秦嘉的一封信,甩給謝平。秦嘉信上,總的意思也是問謝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促使他產生這種想法;並且說明,齊景芳是專為他這件事去的,希望他有什麼想法,都能跟她商量。
“最後那句,恐怕是你要秦嘉加上去的吧?”謝平笑道。
“隨你咋說。反正我要覺得不對勁兒,對不住,抓過你往旅行包裏一塞,先帶你回桑那高地再說!”
“那你也太小看我了……”謝平笑道。
“別瞎打岔。說說,你咋又起了這麼個混賬想法,想留在這小鎮子上……”
謝平捏著秦嘉的信,慢慢在太師椅上坐了下去。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怎麼解釋,才能讓齊景芳明白了他這些日子內心所經受的又一番衝擊,能理解了他由此所發生的微妙而又幾乎是難以逆轉的變化。離開駱駝圈子時,他告誡過自己:對於世界的改變,要做足夠的思想準備。要去適應,並且還要爭取被這變化了的世界接納。他想,再咋樣,我不也才三十三歲嗎?我不就是在駱駝圈子待了十四年嗎?我相信自己,一定能理解也能接受在情理之中的任何改變。他這麼警惕地忐忑地向外走去,他遇到了那麼多的“沒想到”,一個又一個“沒想到”,往一起加,使他清楚地強烈地感到,這十四年,使他從已經和繼續在發生劇變的世界上消失了……這世界沒有了他的位置,他處在這劇變之外。於是他省察,老爺子去了幾次福海縣後,回過頭來再看他,態度為啥會有那一種叫人傷心的變化。在場部,看到變化了的秦嘉那麼有力地周旋在各種人之中,他迷惑,他心慌,他知道自己辦不到,甚至再給些時日讓他見習,也辦不到。在委屈和不服氣中,他又暗生起嫉惱……而後,他回到了上海,他去看計鎮華。頭一回,沒找到,坐車坐過了頭。不知咋搞的,他一坐公共車就打瞌睡,犯困,也緊張,老怕坐過了站。二一回,找到了。鎮華家在一幢石頭砌的西式舊樓房的地下室裏。過道恁黑,而且潮濕。廚房裏的油煙散不出去,味好重,窗戶很小。他看見好大一間屋(有三四十平方吧),被一些高矮不齊的立櫃隔成用途各異的空間。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披著一條黑色的紗巾,坐在輪椅上,在屬於廚房的那一小窄長條空間裏,接待了謝平。他聽見別的空間裏還有人,鎮華有弟弟、有妹妹,但他們都隻管自己開著盞小燈在各自一隅的空間裏向壁看書。老婦人自然是鎮華的媽媽,她生硬冷漠,不知為啥,保持著高度的戒備,先是盤問,而後就是一問三不知:“鎮華在家嗎?”“不在。”“上哪了?”“不知道。”“今天回來嗎?”“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他在外邊住哪兒?”“不知道。”“有誰知道他的下落?”“不知道。”“您看我最好什麼時候再來?”“我看你最好別來了。”老媽媽說著一口很純正的普通話,顯然是極有文化教養的。後來,到居民委員會,才問到,鎮華被公安分局拘押著,案由是他拿刀砍了人。“他砍了誰?”“儂不曉得?他砍了他親阿弟。這孽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