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天,計鎮華被放出來了,說是他媽媽去保的他。當天,鎮華去看謝平。他們到南京路人民飯店去吃飯。謝平搶著去開票,鎮華捏住謝平,笑道:“你不要露怯了,讓上海人笑你‘阿鄉’。這兒是服務員到桌子上來開票,不是新疆交通食堂。你又不會點菜,你積極啥?留著你的錢,你的日子還長呢,前途無量。這頓飯吃我的,我的案子沒了結,恐怕還要進局子。”謝平問:“你真拿刀砍了你的……”他不忍心說出“兄弟”這個字來。“那還有假?”鎮華若無其事地笑笑。謝平說:“你發神經了!”鎮華說:“家裏正托人幫我搞醫生證明,要證明我在農場裏時間待得太長,神經有點不正常……”他又問謝平:“你家裏人待你怎麼樣?”謝平說:“很好。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待我都很好。我回來的第二天,不在一起住的姐姐姐夫專門請我到‘綠楊村’去吃了一頓……”鎮華一聽,馬上顯得十分緊張,說:“你不要相信他們,沒有一個是真心的……能真心相待我們的,隻有我們這些腳碰腳一道在農場待了十幾年的朋友……”他把謝平的手腕抓得恁緊,鬆開後,竟在謝平的腕子上留下四個發白又發紅的手指印。謝平問他到底跟家裏鬧了些啥事。他說得很激動,但謝平聽來聽去,覺得都是些小肚雞腸的事。比如他回來那天,媽媽翻他的行李,見他隻給家裏帶了些葵花子土豆和葡萄幹,便說他都這麼大了,還不懂事。推著輪椅出去買了兩瓶酒,兩瓶養容膏,買了一套三件頭的兒童套服。酒給爸爸,套服給妹妹的孩子。從立櫃裏翻出兩個裝潢精美的食品包裝盒,換上幹淨襯紙,把鎮華帶回來的散裝葡萄幹滿滿裝上兩盒,讓弟弟帶給他未來的丈人丈母娘。那兩瓶養容膏,她給了自己。對人卻說:這是鎮華送的見麵禮。她對鎮華說:“家裏的人也不是計較你這點東西。不過上海現在時興這一套,你也應該想到給大家這點麵子。”到晚上,全家人都睡著了。他聽見在另一個空間裏,媽媽跟爸爸躺在床上一直低聲在叨叨著啥。聲音很低,聽不清他們在說啥。但她在歎氣,爸爸也在歎氣,卻是分明的。有一天星期六,下雨,大家都出不去,老在那隔開的空間裏轉悠也沒意思。鎮華問:家裏怎麼不買個電視機?阿弟笑笑說:就缺儂這一股了,湊足了鈔票,明朝就看得上電視。家裏早就想買電視。起頭,隔壁鄰居都沒買電視,他們家不敢買,不想出這“風頭”。後來,隔壁鄰居陸陸續續都買起來了,他們家也想買。媽媽說,現在大家都工作了,買電視大家看,大家出股子。爸爸出差的日子多,看得少,她和爸爸算一股。小妹、小弟各算一股。阿弟說,妹夫住在我們家,他也應出一股。小妹說,爸爸媽媽出一股,我和我男人也應該隻出一股。儂還沒結婚,負擔小,出一股也不虧儂……就這樣攤來算去,電視機還沒買回來。還有一次,他聽見妹妹對媽媽說:“玻璃櫃裏一罐頭奶白糖都粘紙了,囡囡不肯吃,還有兩包酥糖也生蟲了,扔掉它算了。”阿弟說:“扔掉它做啥。給大阿哥吃。他在新疆吃不著這種奶白糖和酥糖……”有一天,是停電了,全家摸黑坐著。阿弟抓著頭發發牢騷,講上海最近常常停電。鎮華想起農場連隊裏摸黑坐著的日子多的是,便給他們講農場的事。還沒講兩句,媽媽說聲:“罪過罪過……”去衝開水了。阿弟拍拍掉在肩上的頭皮屑,要去接快下班的女朋友,也不想聽了,隻有妹妹裝作還在聽。過了一會兒工夫,她卻突然問:“阿哥,你這身架,上衣穿二尺七還是二尺八?”問得鎮華哭笑不得。這時,阿弟走過來拍拍他的肩,笑著說道:“算了,‘祥林哥’,不要給我們憶苦思甜了,留點精力消化消化儂今朝吃的夜飯吧……”他一聽鎮華講農場的事,就挖苦地稱他“祥林哥”,叫他不要再來念叨“那年春上,阿毛被狼吃掉”的老故事。“沒有人再想聽你們這班農場的事,不要倒阿拉胃口!”
“就這點事?”謝平問。這些事,謝平在家裏也不是一件都沒遇到過。難道他也得為出這種氣,去拿刀砍家裏的人?“拿刀,總歸是你不對。過了十幾年工夫,我們又來吃這‘回湯豆腐幹’,也是叫家裏人難熬……”謝平歎道。
“那天我看見阿弟衝我冷笑。事後他說他沒冷笑,可我看見了,明明看見了。他叫我‘祥林哥’……我知道他嫌我沒本事,賺不到大鈔票……”
“他這樣說過你?”
“我自己看出來的,那天他明明衝我冷笑了……”
“你多心!”
“我看得很清楚!”鎮華叫了起來,又頹然坐下,“可他死不承認……全家都叫我‘祥林哥’……我討厭他們……”
一個星期後,鎮華又被分局拘去了。拘去前,謝平去看過他一次。他問謝平:“班長,你說,我們當年到農場去,到底是錯的還是對的?就算我們什麼也沒得到,有文化的人應不應該到農民中間去?沙俄時代,還有個巴紮洛夫,大學生,還知道回到鄉下,回到父親身邊,給農民看病,最後被農民身上的病毒感染,死在自己鍾情的女人麵前,也沒後悔嘛!我們又到底咋了……”
謝平沒回答他。鎮華便歎了口氣道:“班長,你也學得圓滑了……”
誰來回答這些淌血的問題?
誰?……
為什麼一定要我來回答?我已經三十三歲了……
那天,謝平也同樣沒有回答齊景芳一句緊似一句的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