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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對於任何一個正活著和認識著的生物,本沒什麼太陽和地球。永遠隻是眼睛,是眼睛看見太陽;永遠隻是手,是手感觸地球……
齊景芳在旅館裏獨包了一間帶八仙桌、太師椅的房間。茶幾上放著的鬥彩撣瓶,認真還是民國初年景德鎮窯裏的出品。謝平問她:“這麼貴的房錢,你上哪去報?”她笑笑,不答。第二天傍晚時,謝平再來看她,剛走到黑魃魃的木扶梯口,她趕緊跳出來給他開亮樓道燈,倚著木欄杆,佝下腰去問道:“吃了嗎?”
“也算是吃了……”他隨口答了句。因為外頭下雨,便帶來一腳爛泥。“腳!腳!”她驚呼,把他攔在房門外,要他換拖鞋,還不高興地嘖責道:“我說好今天給你包餛飩的,你就愛掃人興!”她使著小性子,仿佛是妻子在跟丈夫說話。昨天謝平走的時候,她確實關照過的,但謝平怎麼會把它當真呢?在旅館裏?包餛飩?尋開心呢?但等謝平換了她給撂過來的拖鞋,進了房間,見那擦得精光鋥亮的八仙桌上,在那潔白的搪瓷方托盤裏,果真整整齊齊放著一排排、一行行早包得的餛飩,他驚訝了。這小得子,真是想幹啥就一定要幹成啥啊!她還買來個炭爐,買了幾斤鋼炭包在草編的簍子裏,買了些油鹽醬醋,用一隻隻廣口細口的小瓶盛著;還有一隻從羊馬河帶來的小鋼精鍋、兩個一模一樣的搪瓷碗、兩雙一模一樣的帶銅箍頭的烙花圓竹筷、兩隻一模一樣的青花湯匙;再看看房間,竟完全按她的意向又把家具重新布置挪動過了……他暗自佩服:這家夥,真任性得可以!想在旅館裏居家過日子呢!
“你到底還吃不吃?吃,我就多下一碗。”她還板著臉呢。
“吃。幹了一下午活,三四點鍾的時候,老校長(他不敢在齊景芳跟前提小英)才給了兩塊方糕墊饑。哪算正頓?”謝平去揭鍋蓋。
“真吃?”她又興奮起來,打了謝平手背一記,提起暖瓶嘩嘩地往鋼精鍋裏倒水。斜瞟著謝平笑道:“下午,又給‘老丈人’去幹啥了?”
“你要再這麼瞎嘞嘞,我就再不來了。”謝平跳起來,撂下鍋蓋,裝作要走。
齊景芳拽住他,趁勢把他拉到懷裏,輕輕地問道:“你跟那小英,真沒事?”
“你把我當什麼人了?小英人家……”謝平結結巴巴解釋道,順便輕輕推開了她。
“告訴你,你要不老實,我可要到桂榮跟前告你的刁狀!”她一頭說著,一頭在謝平肩上輕輕撫摸著。謝平感覺到她圓鼓鼓的富有彈力的小腹和柔軟結實的乳房貼住了他身側。一時間,他竟不敢動彈了,怕再觸住它們……
她卻一轉身去下餛飩了……
炭爐,使客店早春薄寒的夜晚變得那般溫暖,也真給這客寓增一分“家”的情圍。自然,使謝平不安又親切的,是齊景芳本人,是她流盼的目光、輕捷的身影、爽朗的語調和有時故意做得淺薄的微笑。這會兒,在他身邊的假如是桂榮……在這沒人認識他們的小鎮上,在這僻靜的客店後樓房間裏,這個早春的夜晚那就會有怎樣一番暖意和激奮……想到這裏,他竟放定了眼珠,呆直了,隻是把齊景芳當桂榮般認真看起來。到啟龍鎮以後,他給桂榮寫了兩封信,桂榮遲遲地卻隻回了一封……
“不認識?緊著看!”齊景芳踢他一腳。他醒轉來,慌慌拿起從服務員那兒借來的一把破蒲扇,蹲到炭爐前,“啪噠啪噠”扇將起來。齊景芳忙蓋住湯鍋,用膝蓋頭使勁兒抵了抵他寬厚的脊背,笑嗔:“輕點!加胡椒麵呢?恁笨!”
“我明天回上海去一趟……”餛飩端上來時,謝平告訴齊景芳,“鎮華的案子交到法院了。不是後天,就是大後天審理,我得去聽聽。”
“他們審,你別插嘴。”齊景芳關照道。
“在法庭上挨得著我說話嗎?”謝平苦笑笑。
“有件事差點忘了告訴你,駱駝圈子跟福海合並的事,大概要告吹……”齊景芳說道。
“為什麼?”謝平一驚,囫圇吞下個餛飩,燙得他直抓心。
“為什麼?總是不稱老爺子的心唄。原說合過去,福海縣給老爺子一個縣辦公室主任當當。後來又說那位置有人占了,是劉延軍薦舉的另一個‘小夥計’。他們改口讓老爺子去當城關鎮的副鎮長。老爺子火透了,不幹了,不肯合了。”
“桂榮呢?她已經去了福海……”
“她歸她,合並不合並都礙不著她的事。”齊景芳變著腔調說話,好像話裏還套著話似的。
“你這話咋講?”敏感的謝平聽出味來了。
“桂榮沒給你來信說點啥?”齊景芳遲疑了一下,又給謝平碗裏加了一漏勺的餛飩,問道。
謝平不想讓她知道桂榮已經有一二十天沒來信了,便隻吞吞吐吐答了句:“信是有……可沒說啥……”那邊,水又開了,齊景芳收住話頭,嘴裏還裹著個滾燙的餛飩,忙著去往鍋裏添冷水了……
誰也料想不到,劉延軍在縣百貨公司倉庫後頭、塑料製品加工廠的旁邊還掌握著恁大一套房子。一個空關著的獨門獨戶大院,單有一個披著黑棉襖的老漢給看門,院裏槐蔭匝地。劉延軍帶桂榮逐間看過房子,回到院當間,誠懇地對桂榮說:“公司住房的緊張程度你是耳聞目睹又身受了的。可這個院子,我一直控製著,誰也不給,專門留給你老舅爹。我是誠心的……提議他當副鎮長絕虧待不了他。辦公室主任聽起來場麵大,實際上無非是個大秘書,跑腿的差使。他恁大年紀,我怎麼想,也不合適。縣裏幾個領導也不忍心那麼使喚他。再說,搞辦公室那工作,在地方上,橫裏豎裏,得有一大把關係才行。他老人家初來乍到,這盤‘石磨’恐怕也難推得轉。城關鎮工副業生產的毛利占全縣的百分之三十八還多,在這位置上,你老舅爹進可影響全縣,退也有實地可據。鎮長明年到年齡,該辦離休手續,再往後,城關鎮就全交在你老舅爹一人手上,不就讓他‘副’這一年嗎?他慢慢把人事熟悉起來,我又在縣裏,以後什麼話不好說的?”劉延軍想讓桂榮回去做老爺子的工作。他恁著急,是因為有消息說,羊馬河的“暴發戶”李裕也在打駱駝圈子的主意,似有那個意思,要搶個先手,把桑那高地左近十幾個縣對霍爾果茨克口子的生意先攬那麼一把過去。趁老爺子對歸並福海有後悔之意之機,這李裕派人頻頻去駱駝圈子活動,還打通了工商銀行和農業銀行的關係,真要跟劉延軍較量一番。消息還說這老頭一腦門子的生意經,還有個賢內助,尤其能幹,特別年輕,是個上海女青年,這自然使劉延軍不敢粗疏怠慢。通過霍爾果茨克轉口生意,把他公司的實力擴展到左近這十幾個縣去,隻是他那小“五年計劃”中奠基的一步。他還認真有幾步好棋跟在後頭要走呢,怎由得這位老爺子在這節骨眼上別他“馬腿”?他快速地(簡直該說是“神速”地)在三兩天裏,設法搞到這套房子,並且說服了縣委內的幾位叔叔伯伯,當然也說服了父親,實在不行,就再讓一步——把城關鎮的“鎮長”給這位硬倔的老爺子,不讓這位老爺子“副”了,這總可以了吧?
他倆出得院來,穿過縣百貨公司中心店的店堂往街上走去。店堂裏有幾塊地板糟朽了,在腳下咯吱咯吱顫悠。做得粗笨的櫃台旁邊,戳著根糟黃的柱子,支撐著低矮的天花板。玻璃櫥窗上貼著一些用紅綠紙寫起的新貨露布,店門前有條沙石鋪起的丁字路。三四月間近午的陽光,從黃泥屋頂、黃泥圍牆、細沙石路麵上漫開。路旁瘦弱的榆樹、毛驢、麻袋、沙石料堆……都黃黃地蒙著層暖烘烘的灰土,還彌漫起一股馬糞、驢糞的氣味。沙石料堆跟前,停著輛北京吉普,看車號,知道是縣委小車班的車,吉普車旁邊站著那位黑瘦的崔副校長。未待桂榮發問,劉延軍體貼地微笑著對她說:“我派他陪你回去。路上說說話,解解悶。遇事,也有個人替你參謀參謀。我本來想親自陪你去的,不過,還是你先單獨去一下的為好,留個回旋的餘地……”一見那老崔,桂榮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來。她曾跟小劉明說過,她不想再跟這老崔來往了。小劉總故作驚訝地問:“他咋了?他為人不老實?”老崔老實,心地好,辦事地道,這些都沒得可說的。可是……
桂榮在櫃台邊又站了會兒。她覺得背上一個勁兒地在出汗,濡濕了的胸褡細帶,勒得她有些透不過氣。親近自己的人(包括劉延軍),都跟自己說過,不用苦等謝平了。人家去了上海,還能回頭喝你這碗“苞穀糊糊”?但她不信這話,卻又沒話去反駁。不管怎樣,自己沒做虧心事。小劉這一幫也是正經做事業的,雖然有些新派的脾氣愛好,倒也不至於胡來。自己頭一回為公司執行任務,又要去說服自己的舅爹。他派個人幫我在身邊參謀參謀,還是對的。派老崔,不比派別的誰強?也真是的!幹嗎要往歪裏斜裏想人家?於是鎮住自己內心的不安,並感激地看了看小劉,略略仰起頭,甩鬆了黏附在脖根上的短發,平靜下一時慌亂的心緒,抻抻前後衣襟,舒口氣,去推開了那不怎麼靈便的店門。
齊景芳連著三天到碼頭上都沒接到謝平。早晨,梳洗罷,看看窗外被風推起堆疊上來的烏雲,忙到樓下營業室,打了個電話,問明昨天從上海過來的客輪今天依然按時到港,便上樓換了膠鞋,帶上雨傘,在鎮市梢一家茶館店門口,叫了輛二等車,在船到達前個把小時,又往碼頭去了。
碼頭上空空蕩蕩。不多的幾棵樹,顯得孤孤單單。一些伸進海灘去的岬角上,堆著不少準備用來砌護坡的大石料,橫七豎八,堆壘雜陳。海原先褐紅,今天卻那樣的灰暗。海平麵原先諧和渾圓,這時卻起伏騷動,發著連環的襇皺。它不絕地把一排排湧浪趕到岬角腳下,訇訇然發出一聲聲巨響。倒卷起的許多青白的浪花,在撲回海裏去之前,又讓風吹到了岸上,連同那些細珠碎沫,紛紛灑到齊景芳身上、手背上,叫她一陣陣起顫。即便如此,也還總有那樣勇敢的小木船,在浪褶裏顛進,總有些海鳥在雲端翻飛,還有些鐵殼火輪嗚嗚地遠去近來,叫海奈何不了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