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齊景芳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打著傘,挽著個竹籃,朝海邊石堆旁走來。她認出是老校長的女兒小英子。這幾天,她也常往碼頭上跑,齊景芳每回都能遇見她。她對著灰茫茫的海麵,張望了一會兒,到停泊著七八艘小漁船的灘腳處,買了斤海蝦,用張殘荷葉包上,看到齊景芳在等謝平,便趕緊走了,肩上的黃油布大傘遮去了她大半個豐厚的後背。
輪船晚點,謝平又最後離船。真把齊景芳急壞了,也冷壞了。斜雨早打濕了她半邊衣褲。“怎麼去恁些天?”她大步上前接過他手裏的挎包,問,把傘側過半邊蓋住他頭頂。
他沒有回答。
“咋回子事?”她看他這一個多星期,也黃瘦了,頭發也顯長了,心裏暗暗一驚,便挽起他胳膊問道:“是家裏老人……出啥事?”
謝平看看齊景芳,又回過頭去看看輪船,好似還有什麼東西落在船艙裏了……
“鎮華被判了三年刑……”謝平呆呆地說道。
“三年?”齊景芳一驚。
“恐怕還要吊銷上海戶口,送西北服刑……”
“他家裏不是給他找醫生寫證明了嗎?”
“找了。他媽媽也找法院懇求不判,把兒子交還她來管教。可是鎮華自己不承認有病。他情願由法院來審理自己的這案子……法院也找了精神病大夫,給他測試。測試的結果說他是人格不健全引起的輕度解離性意識障礙,對自己的行為應負法律責任……”
“天爺……”齊景芳輕輕地呻吟道。
就這樣,在度過了那樣的十四年之後,剛回到上海,鎮華又要離開上海,去西北服刑。宣判結束後,謝平趕忙離開旁聽席。囚車停在法院門口,法警不許謝平靠攏。他推他們,叫道:“我是他親哥哥,我要跟他說句話。”鎮華戴著手銬出來了。
“你來幹什麼?”鎮華生硬地問他。謝平強壓下心頭的哽咽,趕緊對他說:“你放心。家裏,有我們……回頭你要告訴我服刑地點。一定要給我寫信……”鎮華卻說:“我家裏那幫子用不著你去替他們操心。老兄,照顧好你自己。聽懂我的話沒有?照顧好你自己。學會替你自己著想……現在要的就是這個!”他叫得那麼響,引來不少路人,法警不得不把他推進囚車。謝平看到他被絆住了,跌倒在囚車車廂裏。但即便這樣,他還是馬上翻過身來,扒住車門不讓關,叫道:“班長,你去問問那些理論家,我們上山下鄉到底錯了沒有?我一生就隻做了這一件大事,讓他們告訴我,我到底錯了沒有……”
雨,綿綿的雨絲,穿過法院門口那棵高大的合歡樹發黑的枝杈,灑落……灑落……
他看見鎮華的老媽媽坐在輪椅上,還有他的兄弟姐妹,遠遠地遠遠地站在馬路那邊,看著囚車啟動……
一幢石庫門房子二樓的窗戶裏傳出剛走紅的女歌星的喘息:“一樣的月光,一樣地照著新店溪;一樣的冬天,一樣地下著冰冷的雨;一樣的塵埃,一樣地在風中堆積。一樣的笑容,一樣的淚水,一樣的日子,一樣的我和你……什麼時候蛙鳴蟬聲都成了記憶?什麼時候家鄉變得如此擁擠?高樓大廈,到處聳立,七彩霓虹把夜空染得如此俗氣。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們……”
走上客店小板樓陳舊的朱漆樓梯,謝平對齊景芳說:“我在門口等一會兒,你先去把濕衣服換換。”
“我又不換襯衣襯褲,你害什麼臊嘛!”她把謝平推進房去。
換罷衣服,齊景芳從帳子背後走出來,把濕衣褲撂到床底下腳盆裏,取下毛巾,往臉盆裏倒瓶熱水,讓謝平洗洗,暖和暖和。但謝平隻是看著那歪著扭著向上蒸騰的熱氣,發呆。她捧起謝平冰冷的手,緊緊地捂著,擔心地勸慰道:“別這樣……”
“齊景芳,你姐夫沒離休吧?還在街道當黨委書記?能求求他給幫個忙嗎?”
“謝平,你這是幹啥呢?”齊景芳聽謝平用這種口氣說話,心裏一緊。
“幫幫我,讓我幹成件事。”謝平失神地看著齊景芳,臉頰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眼光卻貪婪地饑渴地閃爍著,“現在隻有你能幫我忙了。我不能在桂榮,在我媽媽、爸爸、弟弟、妹妹跟前失信,我跟他們說過我這一輩子一定能幹出名堂來。我不能讓老爺子說中了,覺得我就隻能這個樣子了。我也不能讓老校長、小英子失望。他們認為我們這些到大西北去闖蕩過的漢子,都是了不得的人……我不能什麼也幹不成……不能……”
“謝平、謝平,你說啥呢……”齊景芳驚恐起來,用力看著他。
“幫幫我。小得子……幫幫我。景芳……我也會像鎮華那樣……可我不能……我是中隊長……”
“謝平,你不會的……你不會的……”齊景芳把謝平緊緊摟到懷裏,撫摸著他的頭,安慰著。
“別光給我說好聽的了!我聽夠了!”謝平推開齊景芳,朝樓下跑去。齊景芳怕驚動隔壁住店的客人,不敢出聲吆喝,隻是緊起追趕。雨,這時已經不小了,像小豆點似的沙沙灑在青石板街麵和兩廂黑瓦房簷上,很快把齊景芳的頭發和外衣再度淋濕。拖鞋跑脫了,光起襪底板。出鎮市梢,二裏地,就是海,謝平瘋了似的朝前衝。一種幾乎是絕望的感覺,叫齊景芳拚出最後一點勁,追上去抱住了謝平。她哭著,捶他:“你幹嗎呀?幹嗎呀?幹嗎這麼沒出息?你這是幹嗎呀……”
謝平不再掙紮。也許是冰冷的雨,也許是冰冷的海風,也許是齊景芳的捶打,也許是她緊貼住他的身子上的溫暖,使他從一時內心的虛脫裏漸漸緩轉。他知道羞愧、內疚了。他無言地摟住簌簌發抖的齊景芳,用自己寬厚的脊背替她擋住雨。“回去吧……”他把她擁在懷裏,愧然地說。她點了點頭,抽噎著。那紅色的塑料拖鞋,還一正一反一橫一斜地躺在青石板街麵上,他彎腰拾起它們。幸虧客店裏的人都擠在女會計屋裏看電視,他們便躡手躡腳快步穿過暗黢黢的天井,上了小板樓……
第二天大早,天井對過的屋頂上漂浮著一層潮濕黏重的灰霧。明知謝平不會來恁早,齊景芳還是趕緊起了床,忙著漱洗,把頭晚換下的衣褲洗了。她又到客店附近的個體戶早點攤上,要了碗豆漿,要了兩根“油炸鬼”,吃罷回屋等謝平。等到明晃晃的太陽光把對過屋頂上最後幾片霧腳從瓦楞子縫裏驅盡,天空顯出春日少有的淨藍,還沒見謝平來。她疑惑了。便關照了櫃台上的服務員一聲,鎖了門,交了鑰匙,匆匆往老校長家走去。謝平的倔強,謝平的熱情,謝平身上種種總也脫不盡的“大孩子氣”,齊景芳早有所感受,但從未見他像昨晚恁樣脆弱,恁樣失常。離開客店時,他雖然已經恢複了平靜,她還是不放心,悄悄跟在他身後,一直送他到了老校長老宅的大木門前。她本想留他下來的,跟他談桂榮的事。這一向,羊馬河和駱駝圈子都有人傳,桂榮在福海縣跟縣中的一個副校長好上了。為了證實這一點,秦嘉還讓她專門到福海去看過桂榮,問桂榮,這姓崔的副校長到底咋回子事。桂榮沒正麵回答,隻是抽泣,隻是問:你們告訴我,謝平還會回來嗎……齊景芳相信,昨天,在發生了那樣的脆弱之後,一旦得知桂榮又“變心”,謝平會留在她房裏的。他需要安慰,需要一個女人的安慰。她要盡自己所有的溫柔,來安撫他,親熱他……她需要這樣一種真摯的親近……但到末了,她沒這麼做。她不忍心在這時刻,再用桂榮的事傷他的心,她更不能利用他一時內心虛脫造成的脆弱,“誘惑”他,她不想讓他清醒後留下剜挖不去的遺憾和悔恨。假如他親近她擁抱她,她也要他是清醒的,清醒地明白自己在擁抱什麼,在親近誰。她不要那種窩窩囊囊迷迷糊糊的寄托。
況且,桂榮到底咋樣,也還難說。她不能像別人曾經對她做過的那樣,把“髒水”無端地朝桂榮身上潑……更不能借著向桂榮潑“髒水”,來賺取謝平。那樣,她成個啥了?
謝平在菜園裏搭扁豆架。剛換上的幹淨衣服,褶痕還很明顯。除了唇邊會意地對齊景芳淡淡浮起一絲歉疚的微笑,昨天晚間那場驟起的“風暴”,已經消失得全無影蹤了。
“吃了嗎?”他平靜地問,並遞給齊景芳一小根半透明的塑料紙繩,讓她相幫把邊上一枝扁豆綁在小竹竿上。而後,他突然放低了聲,關照道:“別對老校長和小英說什麼……”齊景芳忙點點頭,悄悄應道:“我恁傻?”
一會兒,小英來叫齊景芳上她房裏。謝平也要去,小英鉤住齊景芳的肩頭,急紅了臉,對謝平說道:“我們姑娘家的事,你跟來做啥?”
到屋裏,小英插上門閂,忙反身問:“景芳姐姐,謝平昨天晚上到底出啥事體了?”
“沒啥呀……”齊景芳裝出很純真的樣子。“他回來淋著雨了吧?弄得挺狼狽的……是嗎?”她故意反問。
小英半信半疑地看看她。這時老校長敲敲門。小英半掩住門,放他進來後,又立馬把門插上,告訴老父親:“景芳姐姐說,他沒出啥事體。”
“小齊同誌,希望你能告訴我們真實情況。謝平家裏把他托給了我們……我們對他要負責任的……”老校長誠懇地說道。
“真的沒事兒!”齊景芳笑著揮了揮手,“他在農場闖蕩了十四五年,還用得著你們這麼替他提心吊膽?實話對你們說吧,那可是匹百裏挑一的‘好馬’。你們還不了解他……這家夥能幹著呢!”
上午,謝平跟老校長和小英說,要陪齊景芳去聯係件公事,讓他們中午不必等他回來吃飯,便帶著齊景芳朝天主堂那廂走去。走過同仁堂藥房門口,見攤頭上有賣梔子花白蘭花的,他替她買了一串。“好香!”她沒聞過這南方的花。他替她別在領尖上。“美味鮮”餐館小吃部一個大圓煤爐上烤“蟹殼黃”,他買了一包。好燙,他用手絹包起,讓齊景芳提著。走過“泰昌糕團店”,他又站在深深挑出的舊簷下,全神貫注看了會子糕團師傅蒸那桌麵大的圓糕。而後,過順祥布店,小德林香燭雜貨鋪,鎮西老虎灶,培新小學,大石橋,小石橋,前邊才是天主堂。修繕時用的腳手架還沒全部拆除,但已露出修整後全部由灰磚砌成的哥特式尖頂,門窗上部都裝飾著白大理石拱的花邊,朱漆木拱門虛開著。他倆走了進去。裏廂倒都已裝潢得差不多了。正前方的主祭台寬大恢弘,上頭豎立著無數枝白燭形的燈管,供插著一叢叢永不凋謝的絹花。剛漆得的朱漆欄杆,則在莊重暗淡的光線中,人為地界分著“人間”和“天上”。兩側,一是聖母瑪利亞的祭台,一是聖父若瑟的祭台。後身是可容百把人坐的唱經樓,上樓的梯子做在兩根雙人也合抱不過來的空心的大柱子裏。而那些拱衛著三個祭台的花窗,則用彩色玻璃巧妙地拚出耶穌和他那十二個門徒的聖象。哪個是猶大呢?謝平認了半天也沒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