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見三說的“辦公室”,是老分場部的辦公室,在高包腳下北壁角一趟平房裏,早不用了,一直空關著。也是最近新任命了一批分場級幹部,才又啟用,重新粉刷。到老鄉公社苗圃買來幾百棵響葉楊,在屋前栽一圈,圍出個一嶄齊的長方形大院。這會兒,幾個窗戶都黑著。淡見三掏鑰匙,進了屋,點上油燈,從抽屜裏把文件拿給了齊景芳。

齊景芳隨手翻了翻,對淡見三說:“恁多新規定!你揀幾條主要精神給我講講嘛。”齊景芳最沒那耐心看條條。

淡見三點著煙,眯起眼,瞅著齊景芳:“什麼精神?就是要你們別搞什麼鳥貨棧那些邪門。”

“什麼邪門?也是大集體。上邊有政策……”

“政策!”淡見三笑笑,“北京好倒是好,太遠了……”

“你這話咋說?”

“咋說?”淡見三冷笑笑。

“這新精神到底是啥嘛?”

“要重新規定上交、留成比例。不能太肥了你們。”

齊景芳迅速地翻開那文件,找到淡見三早已用紅筆勾出的那幾條主要規定,看了數字。“上交比例恁大!”她驚呼道,“人家老鄉公社搞承包,一畝地才交六七塊,七八塊……”

“咱們是農場。咱們上上下下恁大個機關,恁些幹部,恁些脫產人員……光說恁些吉姆、皇冠、上海、華沙、伏爾加、吉普……燒的汽油錢誰給出?國家不負擔,羊毛不還得出在羊身上?你搞承包,總場部機關的就喝西北風?想得倒美!”

“上交比例定得恁狠,還包個屁!”

“不能包就別包嘛!……”

“可承包是中央的政策!”

“行了。小乖乖,恁認真幹啥呢?沒承包不也過了幾十年嘛!”淡見三說著反手去把門上的暗鎖放開了。聽到暗鎖聲響,齊景芳震抖了一下。她拾起文件,忙說:“我帶去細瞧瞧,再跟你們論說。”

“上哪?”淡見三攔住了她的手。

齊景芳掙紮:“別討厭。人家沒心思跟你幹那事。說正經的……”

“我說小得子,你也太狠心了,也太不把我放眼裏了……”淡見三一頭說著,一頭挪開油燈盞,站起來,朝齊景芳走了攏去。

“老淡,窗外邊有人……”齊景芳向後退去。

“對,外邊有人。我叫來的。他們早就在挖苦我,說你那口子來,怎麼就光待在別人家,不上你床上去……你淡見三是屬那一號劁了的,還是咋的。我叫他們來看看,我淡見三到底是屬啥的……”

“毛驢子!”

“對。我是屬毛驢的。我得毛驢你看看……”

“老淡……老淡……”

“再叫響點……叫呀……”

“你讓我把燈吹了……畜生……”

“這還算句人話……”淡見三喘著氣,稍稍鬆開手,側轉身。齊景芳從他身下跳起,掩住被他扯開的衣襟,一掌把油燈打翻在地,趁窗外那幾個起哄的人失望地叫喊的當兒,朝門口撲去,卻又被淡見三一把拽住。

“老淡,讓我把文件給渭貞她們送去……”齊景芳隻得哀求。

“文件……我這兒有的是……仔細看吧……好好看吧……”他把她緊貼住,壓倒在辦公桌上,手從她捂住的上衣裏死勁探了進去。他那刮得光光淨淨的、噴射著滾燙氣息的嘴,迫不及待地在她扭動的脖頸裏和臉盤上亂拱。齊景芳一陣陣痙攣,縮到辦公桌後邊,癱軟到地上。她不敢出聲掙紮,不敢出聲呻吟,不敢再出聲抱怨、哀求、詈罵……這時她發出的每一點聲響和反應,讓窗外那幾個聽去了,隔天就都會成為全分場的趣談。這種趣聞,會十年八年地談下去,傳下去,帶著經久不衰的興奮。駱駝圈子的許多人都叫別人這麼談過,而後,又來談別人。在那樣漫長的冬夜裏,這是最能解悶的……

坍了吧,平房。坍了吧,高包。坍了吧,你熟視無睹的星空……坍了吧,悠遠而古老的桑那高地。你生生息息而又莽莽蒼蒼……我在這裏給你叩頭、給你下跪了……

班車隻到桑那鎮。從桑那鎮到駱駝圈子這六七公裏,謝平隻有步行。這段路,他曾經無數次地步行過。那時日,披著棉襖,卷著莫合煙,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什麼,一會兒就到了。哪當回子事?今天卻恁難。當地平線上剛剛顯出紮紮木台那渾圓得跟女人乳房一般的穹隆時,離分場部足還有三公裏多路,謝平已然覺得腿軟了。他靠在半道上的一個破羊圈土牆拐角上,歇了會子。四五月間下午的陽光把灰黃的戈壁映照得那般寬廣、蒼涼,藍玻璃似的天空貼著地平線,突然又彎下去,幹燥的熱空氣使遠處低窪地裏的草木看起來好似在扭動。阿爾津山體上棕紅、黑褐的岩層褶皺曲線,綿亙數公裏,顯示四百萬年前這一帶造山運動發生時,曾有過的一場劇痛和偉烈的震蕩。現在它們凝固了。強風不時從它龐大的軀體上吹落下風化的石片和石塊,引出一陣陣空曠的隆隆震響。

謝平是回來接桂榮的。那天,齊景芳走後,他極不安寧。桂榮又讓人在背後說啥了?對羊馬河的了解,使他立即想到準是那種事。如果由於自己的無能和疏忽,桂榮也被一個“黃之源”糟蹋,那麼自己下半輩子就再別想安生。他掛了長途電話到秦嘉家裏。秦嘉開始不肯說,隻是勸他別聽那些貨瞎叨叨。他說:他們叨些啥,你跟我說說嘛。你不說,我不撂聽筒,我每天都給你掛。你就忍心讓我花這電話錢!後來秦嘉就說了……謝平出了郵政局,在那狹窄的青石板老街上,來回徜徉。他拿不定主意。他不相信桂榮會那樣。但聽秦嘉說,這事有小劉摻和,那姓崔的又是小劉的老同學,他開始相信事情確在逆轉。現在他隻有一條路,盡快把桂榮也接到自己身邊。他再不能像當年失去小得子那樣,再失去個小桂榮。如果說當年的謝平,事發前還不明白自己對小得子的責任,那麼今天的謝平,是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找老校長談了,把事情整個攤在老校長麵前,請老校長允許他把桂榮接來。老校長當天沒給答複,第二天也沒給答複。兩天裏,老校長撂下飯碗,就扛起抄網,穿著一條連胸的黑膠皮褲子,上河邊捉魚去了。但兩天裏,他沒捉到過一條魚。這兩天裏,也隻有在飯桌上才能見到小英。她文靜而並不好看的圓臉,老也低著,不出聲地用筷尖挑著那用上好的粳米熬的清亮的稠粥,臉格外虛黃,好似一夜一夜都沒睡踏實過。她的目光總在回避謝平,說不出的失望和哀怨使她那平日常見的溫和和微笑都消失了。以前,謝平總不相信,恁靦腆的她會有三十歲,但這幾天裏,她卻簡直像個四十歲的婦人了。老宅裏整日沒有聲響,死靜得像傍黑時分河灘裏的水曲柳叢。又過了兩天,吃罷早飯,謝平幫小英收拾碗盞。小英說:“謝平阿哥,你去把桂榮小妹接來吧。”後來,老校長扛著沾上不少水草、碎蚌片的抄網從河邊回來,也歎著氣說道:“小英跟你說過了吧?那你就快動身吧……”

現在,駱駝圈子又將出現在自己麵前了。但越接近駱駝圈子,謝平卻越發無法掩飾自己的一種惶惑,一種自責。從離開啟龍鎮那日起,他就發覺自己一路上,除了急於見到桂榮,還不時地甚至是更為強烈、更為急迫地在牽掛著另一個人,那樣地渴望見到她。他不時想象再度走上老爺子家木台階,桂榮激動又多少帶些內疚地撲向他的場麵,他為之感奮。但這場麵卻一次次被另一個身影、另一個聲音所擾亂。起初,他以為這是偶發的,沒加在意。但隨著火車過了尾埡車站,他就不能再認為這種對另一個人的渴念是偶發的了。特別是昨天,他去了福海,見到了那個姓崔的小夥子。初初地交談和了解告訴他,這小夥子完全能像大哥哥那樣愛護桂榮,為人實誠,絕不是黃之源式的人以後,他對桂榮的焦慮和渴念不知為什麼明顯地減弱了。相比之下,他更想知道,那一個,跟淡見三到底咋樣了……淡見三待她好嗎……他們真的已經登記了?

謝平走到幹河灘裏,就被子女校的孩子們發現了。他們吼叫著衝出教室,嚷著:“謝校長回來了——”新來的女教師才十七歲,慌得不知咋辦,卻去敲鍾。她原來想用鍾聲命令學生回教室,事與願違,鍾聲把孩子們的爹、孩子們的媽都驚動起了,一起擁到了幹河灘裏。

“哎呀,謝平兄弟,你咋又回來了呢?”幾個老夥計跑著叫著,還把他的胳膊捏得生疼。

“走走走,上你書田大哥家去住。”貿易貨棧裏的幾個老娘們兒上前一把拽住謝平,往那頭拉。分場部下令,不讓動那五百塊錢。咋個分,分不分,等決定。到手的錢,又叫封了,人心惶惶。謝平是從口裏來的,大家都想聽聽口裏關於這一類事是咋個處理的。口裏的領導也封人家正經靠承包得來的錢?拽得最狠的是二貴媳婦。新老師來了後,她就不教學了,也去了貿易貨棧,渭貞收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