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行腳印,一聲奏鳴,一條彎彎曲曲的車轍,一次強烈的扭動顛躓。我看見紅的烙鐵向馬臀上戳去,有人卻說,這就是拂麵不寒的三春杏花雨……

過道裏恁幽暗。剛掩上大客房的房門,謝平就覺得桂榮貼緊了他。那回,她被劉延軍派回來做舅爹的工作。舅爹根本沒容她開口,隻問她:“那姓崔的是你什麼人?你跟我老實說!”她說:“什麼人?朋友,同誌,送我回來……”“恁親!要他送?”舅爹吼道,“他劉延軍把主意打到你頭上來了,還想拿你去做人情送給他的幫手。我呂培儉還沒下賤到那一步,拿外甥女換官做!”他讓韓天有帶三四個壯漢把崔副校長攆走了,而且不許桂榮再回福海。桂榮哭過:“我要考大學,你不許;我要跟謝平好,你又不許;這回你又趕走我這些新交的朋友。你要我一輩子就老死在這幢大房子裏。你忍心……”但到末了,她還是順從了。她不能懷疑,老舅爹一片真心為了她好。二十四年來樁樁件件她經曆的事,無一不證明了這一點,她得接受舅爹對她的這點好。習慣了……

桂榮依著謝平,輕輕地啜泣著。這時,從遠處射過來一道雪白的車燈光,橫過窗楣,掃到這寂靜的過道裏,倏忽又滅了。這是桂耀回來了。他跳下車,用力碰上車門,跟司機招了招手,車便猛地回擋起動,倒了十來米,呼的一下掉轉頭,開回夜的深處去了。

桂耀去福海看劉延軍,他們早有聯係。凡是從桑那高地上考出去的大學生,劉延軍都有他們的地址。桂耀快畢業了,關於畢業以後的去向,去年劉延軍給他親筆寫過幾封信,勸他回高地來效力:“沒有人能比我們這一撥人在這塊高地上更容易站住腳,能更快打開局麵,更早形成力量。我認為,每個人隻能麵對這世界的一個部分,隻能通過一個窗口、一個聚焦點把自己生命的信號和能量,反饋、傳輸到曆史的運算器中。高地便是你我的窗口和聚焦點,我們無法超越這個界限,因為我們還太年輕。我們又處在一個像以前那樣難以捉摸的超穩定結構中。我們充其量能做到的,是像電磁波理論的奠基人之一、英國佬麥克斯韋那樣,當舉世都懷疑是否真有電磁波那玩意兒存在的時候,當世界上隻有兩個學生願意跟他學習這理論的時候,他能堅定地說,我麵對這僅有的兩個學生,同時也麵對整個世界……”這封信,打動了桂耀。

“桂榮、桂榮……”他大聲叫門。他從來不稱她“姐姐”,上小學時就這樣。有一回還說:“你叫我哥。我比你高,比你有力氣!”

“謝平來找過你沒有?”他喘著氣問來開門的桂榮。

“你消息可真靈。”謝平快步走過去,把手伸給這個長得又高又胖的小夥子。

“我聽說你去過福海……”桂耀用力晃了晃謝平的手,招呼道。

“你去福海了?”桂榮一驚,忙用濕潤的眼光看定謝平,蒼白的麵頰頓時緋紅起來。

桂耀脫下軍便服上裝,拍打灰土,笑道:“家裏剩吃的沒有?我連中午飯還沒吃呢,餓得我路上真想把那司機嚼巴嚼巴咽了!”

“小劉咋那樣!連頓飯都不舍得管?”桂榮忙去給他端來飯菜。

“誰顧得上。他們請了新疆大學兩個剛從國外回來的研究生作講座,連講了六七個小時。我聽完就鬧輛車跑回來了。”吃罷飯,他往躺椅上一靠,呷了口濃茶,當著謝平的麵,問桂榮:“是你先跟老謝談呢,還是我先跟他談談?”

桂耀回駱駝圈子,聽說了舅爹跟福海縣之間發生的那些事,跟舅爹吵過一場。他對老舅爹說:“你想幹什麼,我不想多嘴。但是你堵死桂榮求發展的路,是絕對不人道的。為了你,她沒去考大學,這就夠錯誤的了。現在你要再一次剝奪她自己去爭取自己未來的權利,去獲得他人承認的能力,這簡直就是殘忍!”他也責備桂榮:“你太缺乏自理能力了。老舅爹死了你咋辦?你應該迅速在自我導向中定構。我不想幹預你的私生活。你愛誰都可以,隻要你在真愛。但我要勸你把握住現實,謝平沒有這個能力把你接到上海去,這恐怕不是我小瞧他。看他這封來信,他好像有意把你接到什麼小鎮上去,陪他去守江北老宅,跟在桑那高地上陪舅爹守大房子,是同一層次上的東西,你本來就缺乏衝勁。那樣,你很快會成為他屁股底下的一張舊板凳。從絕對的意義上來說,他不是我們這一代的人,你應該回到我們自己的這一代人中間來。跟我來。我想辦法還讓你回福海,那裏有我們一幫子人、一層人……Let’s try,應該讓每個人都大膽去試一試嘛!”現在他又想來開導謝平。

“隨便吧……或許你們先談……我先去把鍋和碗刷了……”桂榮說道。她似乎知道他要跟謝平說什麼,也知道謝平要跟她說些什麼。她不安。她怕和謝平單獨談,她覺得說不清,一切的一切都說不清……

“好,那就我先談!”桂耀叫道,從躺椅上坐了起來。

“你要跟我談什麼?你的事?我的事?還是我和桂榮的事?”謝平問桂耀。他不太喜歡也不大能適應桂耀那副頤指氣使的神態,有時也聽不大懂他滿嘴亂蹦的那些新名詞。

“當然談你和桂榮的事。”桂耀很坦率。

“那樣的話,是不是讓我們自己先談。你相信我們能解決好自己的事嗎?”謝平的話裏已是綿裏藏針。桂耀顯然沒料及謝平會拒絕由他來先跟他談話的。但聰明的他已然品出了謝平話裏的不滿,便端起茶杯,打著哈哈說:“那當然,那當然。不過,如果你們需要,我還是很願意向你們提供必要的谘詢,隨時都準備向你們……”

“謝謝。”謝平的客氣,反而叫他不無尷尬,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瞟了一眼他的姐姐桂榮,隻好走了。

關上了房門,時間消失了,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剛想開口,她叫道:“別說了……你別說……”

“桂榮,我到福海去過,我找了那位小崔……”

“你別聽他們的。那些都是瞎掰的!”她尖叫了起來,臉色灰白,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我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小劉和老崔……都是他們來找我。我從來沒有去找過他們。一次也沒有……我跟他們在一起隻是聽他們聊天。我一個人在福海,我沒別的熟人……”

“桂榮,我沒責備你……”

“你在責備我。你在……”她哭了。許多天來,她一直不敢出大房子。她不願看分場裏恁些疑詢、調謔、好奇、挑逗的目光。不管它們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她都不願看。她說不清,一切的一切都說不清……“不管你去哪兒,我都願意跟你去……”她抽噎地下著保證。

謝平心酸了。“桂榮,我原來也是這麼想的,不管自己咋樣,也一定跟你好到底。我已經作了各方麵的努力,要把你接到自己身邊去。但我到福海去後,我跟小劉、老崔他們談過之後,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回福海。你應該到他們中間去,你應該回到你的同代人中間去。我能給你的,他們也能給你。但他們能給你的,我一時……也許很長很長時間之內,都不可能給你。”

“我什麼也不要……”桂榮跺著腳說道。

“你為你舅爹作了太大的犧牲,沒有必要再為我作恁大的犧牲,我也沒有這個權利要求你作這樣的犧牲。”

“我們一起……為什麼就不能好好生活?為什麼要說到‘犧牲’?”

“桂榮,我的今後,會很難很難。我還要走很長一段路,顛簸、晃蕩……我相信我這條船將來總能靠岸,不會一輩子都這麼顛簸。就算要顛簸一輩子,我也會找到我該駛去的那個方向的,但我不能帶著你顛簸,我不能讓你受那顛簸、動蕩……”

“你就再不娶老婆了?”她不服地問道。

他怔住了。怎麼回答你呢?桂榮。你是那樣的善良,那樣的單純。是的,我會娶老婆的。但我需要的是一個像我一樣的“水手”。她的手上被木槳磨起的繭應該跟我的一樣厚,她嘴上也應該跟我一樣卷起被太陽和海風烤焦的皮,她也必須能光著身子讓鹹澀的海水泡三天三夜,讓鹹澀的海風吹三天三夜,再讓那鹹澀的太陽曬三天三夜……她必須能受得了沒人理睬的寂寞,沒有指望的摸索;餓了,能吞得下那活的金槍魚,渴了,能迎著那狂暴的雨柱解渴……我怎麼能讓你,讓那樣善良、那樣單純而又那樣嬌小的你,去做我這樣人的“老婆”呢?還是回到你自己那一代人裏去吧……我還要去為我們這一代人已逝去的那十四五年付那必須付的代價……因此,當桂榮哭著再次撲到他懷裏來時,他咬住了牙根,用手死死地把住了她,隻是到她也漸漸鎮靜下來以後,才慢慢地把手從她肩頭上滑落下來……

“多少次歌唱,你唱出了希望。多少次散場,你忘記了憂傷。你知道現在已經散場,在黑漆漆的晚上。現在已經散場,在陌生的地方。歌,人人都歡喜唱。唱,美好的陽光。散,就將散場。歌,就在你身旁……忘了吧,讓我們盡情地唱。忘了吧,是否散場。忘了吧,過去的悲傷……記住,明天還會有明天的陽光……”

他走到高包後邊的槽子地裏,整整坐了一夜。那是塊老苜蓿地。現在割頭茬苜蓿,早了點,但也不是就不能割。馬拉割曬機都拉到地頭了,那長長的鐵連杆,斜支在草坡上。

他想他可以走了……

第二天,他想去跟大夥兒一起割苜蓿,最後一趟。可惜太早了點,否則,那地裏黑綠色的苜蓿中間便會開滿一層鮮紫鮮紫的小花。有馬拉割曬機割苜蓿,是所有的活裏叫謝平最難忘的:人們在草地裏,成散兵線,互相間隔一兩米,站成一個很大的封閉起來的橢圓。每人手裏都得拿件工具,或者羊角耙,或者三齒釘耙,或者長把扇鐮,有的幹脆隻拿根樹棍或工具把。隻待割曬機被馬拉著從自己跟前過,那一米六七寬的割剪,剪下一片清香的苜蓿,就趕緊把倒在自己那一兩米地段裏的苜蓿挑攏到一堆。得趕緊。因為第二輛、第三輛……割曬機緊跟著喀嚓喀嚓剪過來了……往年,幹這活,是最熱鬧不過的了。以畜牧為主的駱駝圈子,一年四季,活都分散在四角。惟有這割苜蓿,男女老小能聚到一塊地裏來。天還不太熱,冬天卻已經遠遠地離去。風從阿衣敦格爾台地那邊吹來,帶著雪峰上的涼爽快意,又越發叫腳底下那片綠金般的草地香得濃馥誘人。婦女們摘幾朵小紫花插在衣襟上,衣襟上的小花被鼓起的乳房聳得高高。當她們直起肥厚的背部時,那花和乳房一起抖動。割曬機手瞅準了機會,等割曬機從她們身邊經過的一刹那,便會到那聳起的地方去奪小花。她們會追著罵,追著笑,又會去把奪走的小花補上……割曬機不壞,馬跑得起勁,地裏便響起一片“嘍嘍——”的叫聲。那叫聲綿綿不絕,叫你血管發脹,心跳加劇。那叫聲是粗獷的尖細的原始的充滿了欲望的……如果割曬機壞了,橢圓形的散兵線是仍然散不得的。男人們在原地坐下,卷煙抽。有的拄著長把摟草耙,一手叉起腰歇息。有的便倒頭躺倒在草垛上眯盹,讓陽光在自己癢酥酥的臉盤上爬。隻有女人們悄悄攏到一塊,或者結伴到高包背後去解手,或者依偎在一起翻看各自的針線活,伸直了粗壯的大腿,你的頭擱在我懷裏,我的頭倚在她肩上,輕輕地哼著什麼。什麼歌一到她們嘴裏,都會變成無字的吟。沒有“情郎”,沒有“妹子”,也沒有“革命”和“紅旗”,隻有像雲絲、像長河、像奔馬、像落霞似的曲調,伴著那一群群從地平線上低低掠過的黑雀遠去。男人沒有唱歌的。“公驢”叫,要讓人笑掉大牙的。哼哼下流的“十八摸”之類的邪調,那也隻能是喝醉了酒,關起門在自己家裏幹的勾當。這會兒,他們隻是聽著。這是他們的女人的聲音,他們心裏很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