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天,地裏鴉雀無聲。一直等到太陽爬恁高,也不見個人毛,他納悶。他哪裏知曉,駱駝圈子出大事了。
今天起早,老爺子讓徐到裏敲鍾集合人開會。他要宣布分場第二批提幹名單,還要宣布場裏有關承包的具體規定,並再一次讓淡見三把於書田叫到自己家裏。老爺子告訴他:準備把他也提起來,當機耕隊隊長。“機耕隊?”老於大惑不解。駱駝圈子統共才恁些人,小貓三四隻,還要成立啥機耕隊?“這你就別細問了,我也沒工夫跟你細說。”老爺子說道。背景情況是:因為要搞承包,總場機關先從師裏得到風聲,陳滿昌馬上通知幹部股查一查,還有多少積壓的提升報告,叫他們馬上送黨委討論;還要幹部股通知各分場,盡快再讓一批多年來“勤勤懇懇”、確實在領導周圍起了“橋梁帶頭作用”的骨幹分子填表提幹。“這些同誌多年來為組織做了大量工作,我們得對他們負責,不能讓他們也像一般農工那樣去靠承包來養家糊口,該提的趕快提。這次麵可以寬一點,口子可以開得大一點。”陳滿昌掐算,政委再往下幹,多不過三年。去年,政委已經把袁副校長和兒子的戶口轉回京郊去了,已經為自己的離休找退步了,他必須把他的人搶先提上來。在這個節骨眼上,提誰,誰都會一輩子念他的好。想到在政委走後,自己完全有可能接管羊馬河,陳滿昌就覺得更要抓緊把這件事辦妥了。他甚至親自給各分場打電話,要他們“把提幹的口子放寬點,再放寬點”!
老爺子得訊後也很高興,他馬上想到那十幾個當年跟隨他一起留在紮紮木台高包這邊廂的轉業戰士。他不僅要求配齊分場領導班子,還讓淡見三報了個方案:要求像其他分場那樣,在分場和班組之間,也設一級生產隊。搞一個“機耕隊”,種草種料;搞一個“畜牧隊”,還營老本行放牧,這樣至少可以增加四個脫產幹部的名額。方案報上去,石破天驚頭一回:總場照準!淡見三問:“這四個新爭來的名額裏,提誰?”老爺子頭一個就想到了於書田。在這個關鍵時刻,老爺子還是捐棄了前嫌,沒忘這個老兵,而且還要任命他個正職。(老爺子後來得知,於書田待趙長泰的幾個孩子特別好。這也使他消了不少氣。)
“是給渭貞當開車的小夥計,還是到我這兒當機耕隊長?”老爺子問道。
“你讓我考慮考慮……”於書田喘了口氣,答道。他倆的關係今天到這一步,老爺子還能待他這樣,這是他萬萬想不到,也是根本不敢想的。他心裏一熱,暗自叫道:分場長啊分場長,你到底是我的老首長啊!但老實巴交的他,總覺得這頂“隊長”帽子得來太容易了。上南山撿蘑菇,還得彎彎腰,他這頂“帽子”可是連腰都沒彎一哈,就到手了。它來得正嗎?他懷疑……
“你他娘的真是個榆木疙瘩,快吱聲呀!”先來開會的班組長們,哄他。
“我再考慮考慮……”他喃喃道。
“咋恁難?老娘們兒上產床生娃娃呢?”老爺子挖苦道。
“要回去請示渭貞娘子吧!”有人揶揄道。
“商量商量也沒啥嘛。”他臉紅起,為自己辯解。
“那麼,我今天,到了是宣布你還是不宣布你?”老爺子不耐煩了。他張開胳膊,由著桂榮在給他穿鋼甲背心。桂榮一夜沒睡好,眼泡虛腫。
“那就……先別宣布我了吧。”於書田格棱棱,巴巴吃吃,憋出這麼一句。
在場的人都一怔。真有你於書田這號傻鳥!老爺子也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推開桂榮,直走到於書田麵前,問:“你再說一遍。”
於書田倒吸口涼氣:“還是先別宣布我吧。”
“你於書田……真有一手!”老爺子咬著牙,憋半天,冒出這一句。“開會。人咋沒到齊?叫你們去集合人,人都死絕了?”老爺子顯然把對於書田的不滿、慍惱,都撒到徐到裏、淡見三頭上來了。徐到裏剛去分場各角落裏催了一圈,但窗戶外頭,稀稀落落依然隻到了不足三分之一的人。
徐到裏不無為難地看看於書田,吞吞吐吐半天,終於說道:“書田,你跟見三一塊兒去看看吧,有不少人都在你家裏呢……”
“我家?”於書田一怔。
“好像也在開會呢……”
“於書田,你也找人開會呢?”老爺子一下光火了,“你也跟我太過不去了。你要找人開會,什麼時間不成,非得在這裉節兒上跟我唱對台?”
“我沒……”於書田急白了臉。他離開家時,他那兩大間地窩子裏還根本沒旁人,他也沒約過誰。他於書田幹嗎要找人開會,他算老幾?
“到底咋回子事?”老爺子厲聲問道。
這時心裏尤其焦躁的還有一個人,便是淡見三。剛才聽徐到裏讓於書田跟他一起去於書田家裏去看看,他就意識到那一夥人中間,肯定有齊景芳。徐到裏隻是照顧他的麵子,才這麼點而不破地提了半句。老爺子已經讓他往外“趕”齊景芳,趕了幾次了。老爺子也親自找她談過,叫她別和那些新生員女人攪和在一起。國營農場到底咋弄,恐怕誰也還說不下個準頭呢!別趕時髦!齊景芳嘴頭上答應走,可就是不走。連土產門市部經理捎信來催她走,她也不走。她覺得她肩上擔著那十幾個女人的“身家性命”。貨棧辦砸鍋了,還不起借李裕和銀行的那萬把塊錢,她還真得找十幾條繩子來供她們上吊呢!想想,心裏也發虛。這幾天,她吃不好、睡不好,還得在渭貞和那些女人們麵前充好佬。她倒是想得到老爺子的支持,想:老爺子過去待她不錯,興許還能扶助她。所以,即便發覺老爺子的態度也已冷淡下來,她還是強作不知,常到大房子裏去搭訕。她希望能幫這些娘們兒一把,平安地過了這一關。淡見三那天,把她“誆”到辦公室,一方麵,自然是想跟她親熱一回,給那些老挖苦他的老夥計們看看;另一方麵,也是想勸她趁早回場部算了,別再在這達給他惹事添亂。那天,他差不多把她的內衣都扯爛了。她緊緊地捂著自己的胸部,憤恨得都快上不來氣,一口緊似一口地對淡見三說:“好你個淡見三……你……你要我把你當個畜生……當那個最早欺侮過我的那個姓黃的混蛋……那你今天就來橫的!你以後就給我滾遠點!別想再碰我。婊子養的才跟你去登記!你……你……你聽到沒有!你起開!”淡見三泄了氣,到了還是鬆開了她,惱怒地把幾乎已經精赤著身子的齊景芳撂在辦公室裏,在窗外那些老夥計的起哄聲中,忿忿地走了……
他真擔心她這會兒,也在於書田家裏……
一點沒錯,齊景芳在於書田家裏。一點沒錯,於書田家裏滿滿登登擠著一屋子人。說起來,還真叫人不敢相信,這把火還是撅裏喬這老家夥點起來的。今天一大早,老瘸趕著個毛驢車到桑那鎮上拉“六六六”藥粉,那是準備過些天給羊群洗藥浴淨身打蟲子用的。到鎮上,正趕上到郵車。郵車昨兒個歇廟兒溝兵站,今天就到得早,郵車前圍著不少人。這老小子平日愛湊熱鬧,尤其愛往女人堆裏擠。今天郵車到得恁早,女人們在家忙早飯,郵車跟前偏沒一個女人。他本不打算多待,便死乞白賴,從跟車的老郵遞員荷包裏挖了一把上好的一級莫合煙,撕塊報紙包上,揣兜裏,就想去鎮西頭土圍牆裏頭的班車站,搬那早卸下十來天了的幾袋“六六六”粉。他剛轉身,老郵遞員在後頭緊著叫他。他一起先還當是那老家夥追著討他多半年前借的那五塊錢呢,便裝著沒聽見,一個勁兒隻往前快走。老郵遞員趕上來,拍了他一巴掌,他還裝著跌跌撞撞快倒了似的,趔趄到街邊(所謂街,也就是幾十米長的一條被土房子們圍著的土路),扶住矮牆,回頭來衝著老郵遞員傻笑,故意做出一副可憐樣。沒想老郵遞員沒跟他提那五塊錢的事,卻交給他一封秦嘉捎給齊景芳的信。老小子早饞齊景芳那“騷娘”的“風流”,但礙於她是淡見三的人,從不敢跟齊景芳來點邪的。今天捏著她的信,他心癢癢了。左摸右摸,躲到那滿是蒼蠅的廁所邊上,小心地拆開來看,想找些女人間私下的悄悄話。沒有。倒是看到了另一檔子同樣叫他心驚肉跳的事。秦嘉告訴齊景芳,最近場黨委開了擴大會,那承包方案被正式確定,不日下發。據說,各家各戶住的土房,以後都要折價賣給個人。過去蓋那房子,用的是公家的時間嘛!場裏還想從這裏收上些頭寸來。一時掏不出現大洋的,該著,以後慢慢撥還,還說了那方案上的許多具體規定。信看了就看了吧,別嚷嚷了。不,他沉不住氣。他一算賬,按那方案包,誰也難把自己的工資賺回來。“你他媽的場部弄那一大攤非生產人員,養那些演出隊、警衛隊、小車班。招待所還東小院西小院呢!這一兩個月又拚命把向著你們的‘自己人’提恁一大批,讓他們捧住了鐵飯碗,來砸我們的啊?還想從大夥住爛了的泥巴房子上來拆頭寸!那叫房子嗎?就算是房子,也是我自己打的土坯,自己砍的檁條椽子,早晚突擊蓋起的。當年不也是你們領著學大寨,嚷那‘先治坡後治窩’,蓋住房哪占用過一點正式工時?今天還要讓我們掏錢贖自己的汗水。操!賺外國人的,那才叫本事!你們這算啥呀!操!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誰要不信,找淡見三那口子問去。信是我親眼見的,板上釘釘子,鐵準!”他嘴角泛著白沫,一肩高一肩低,拖著那條瘸腿,像條快要倒下的瘋狗似的,在院子裏漫轉著,連自己也不知到底想往哪兒去,一句一個“操”的,聲嘶力竭地嚷嚷。人們便湧向於書田家,因為齊景芳住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