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帶淡見三、徐到裏直奔於書田家。“老瘸,你耍什麼瘋病?你見那信了?”老爺子一進屋,便問。
“你去問淡見三那口子!”撅裏喬今天也豁上了。他心想:今後反正承包了。誰管誰呀!憑自己一錘子買賣掙錢活著,我凜你個鳥!
“有那信嗎?”老爺子立馬掉轉身問齊景芳。淡見三急得跟熱鍋邊上的螞蟻,直給齊景芳使眼色。齊景芳這時好不為難,她知道說出信,便把事扯到了秦嘉身上,再讓人去追查秦嘉,她不幹;說出信,也會叫老爺子當場下不來台。老爺子是料準了齊景芳不會偏袒老瘸,怎麼也要護著他這邊,才會在眾人眼前這麼跟她對質。老爺子不能讓老瘸恁狂蠻,要不,這駱駝圈子以後還咋治?更亂得沒法收拾了。但這樣,對齊景芳來說,可真是出了茶館又進澡堂——裏外挨涮。說假話吧,對不住在場恁些眼巴巴瞅著她的夥計們。說真話吧,得罪了老爺子,也了不得。渭貞嫂那一大攤子事,那十幾個女人,節骨眼上還得要老爺子幫襯著才行……(她已經感到在眼麵前這麼個變動中,隻靠她,是救不了她們的)。 左右權衡,她決定得先順著老爺子來。她看了一眼老瘸,看了一眼大夥,這麼回答老爺子:“信倒是收到一封,是老瘸給我捎來的。胡扯八扯了些女人家的事,沒說別的……”老瘸一聽,齊景芳這不是想瞞天過海,不肯出來作證嗎?他慌了。他叫道:“我倒是想看看女人家的事呢!信上有嗎?信上到了說那承包的事沒有?”
“說了承包的事了嗎?不記得了。這不是,還沒發文件,秦嘉她哪會知道恁多?”齊景芳攤攤雙手,說道。
撅裏喬真急了,撥開眾人,衝到齊景芳麵前,眯細著眼,冷笑道:“景芳妹子,您沒顧得上細看,麻煩您這會兒細看看,我求您了。你們的男人一個個都在編脫產,‘旱澇保收’,我們可都灰孫子判了‘無期’。您這麼著,是想叫分場長派人把我那一隻腳後跟上的筋也剁了?你拍拍胸口,說句良心話,我老瘸今天,有半句瞎話沒有?”
“我想你是記錯了……”齊景芳側轉身去,躲開他滿嘴的煙油臭。
“信呢?請你拿信出來。”撅裏喬不想讓齊景芳躲他,便轉到她跟前追著問。
“那信沒啥意思。看完了,隨手一團,撂火爐裏了。”她的話音還沒落地,老瘸就蹦了起來:“老姑奶奶,你真想要我的命啊!”他的臉色一下煞白了,上前一把就想揪齊景芳的領口,跳著腳罵道:“好你個小婊子養的……”
“捆上!”在一邊早聽著不耐煩的老爺子下令了,“造謠生事。破壞改革……”
立馬,幾條大漢把撅裏喬掀翻在地,跟捏水餃似的,把他腿腳胳膊給擰一塊,用根羊毛繩拴上了。
“我操……我操你們祖宗八代!”老瘸在地上亂滾亂罵。
小土包上孤單單有間直筒子房。高高的房身,平塌塌的房頂,像個老和尚帽,房頂上還搭了個瞭望棚。幾張破席片被風刮得像黑老鴰的翅膀,在空中撲扇撲扇,那就是分場的禁閉室。不用它,也真有些年頭了。
老瘸被關到禁閉室裏,一路上他罵個沒歇嘴。
這一刻,在韓天有家裏也聚集著三四十人,他們全是新生員和他們的家屬,清一色。
“天有,你死活給大夥吭個氣。你是咱這一夥子裏,混得最得法的,在老爺子跟前多少能說上句話。你給咱們拿個主意。這麼個承包法,把咱們全剁細了烙成肉餅,也不夠喂那些‘旱澇保收’的。咱們他娘的一家老小都去喝狼血?”二貴跳出來吼道。他是那年因為賭博,給判了二年零六個月。新生後,分到此地直到如今。
天有圪蹴在屋簷下的牆根前,兩手摟緊著自己的腦袋,眼角結著眼糊,直愣著,一聲不吭。近期內,老爺子提了恁些人起來,沒提他。他知道,這不是疏忽,不是遺漏,不是無意。他現在知道,自己是提不起來的。累死累活,他這輩子當個大車班班長是封頂了。過去他也並不是沒預感,但他不時這麼企望、也這麼安慰自己:老爺子跟別人不一樣。我隻要幹得好,對得起所有的人,聽話,老爺子會讓我進他身邊那個圈子的。天有是多麼希望有朝一日能和那些“戰友們”平起平坐,放開了聲氣談笑。我也曾穿破過兩套軍裝呀!也曾掛過領章帽徽!但一次又一次宣布名單,都沒有他,老爺子根本不找他談。他也不好去問老爺子。咋問?他韓天有能開那個口嗎?一直到聽說老爺子連於書田都想到了,都沒落下,他頂不住了,他病了。這些年,他不能比淡見三,不能比老徐,不能比關敬春,但終於把於書田比下去了。他暗自慶幸過。但末了卻……卻……還是有他於書田沒我韓天有……
二貴推推他:“大夥兒問你呢!”
他吼起來:“別問我!我他娘的除了照捅我的馬屁股眼,事不管!喝狼血又咋啦?我韓天有到時候連人血也敢喝!”他雙腳一蹦多高,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幹裂的嘴唇倒卷著黑皮。那鐵耙子一樣精幹瘦硬的大手,把大腿拍得山響。
“去問問嘛。上邊興許沒讓他們這麼幹……”
“就是抽頭,也不能抽恁些恁狠……”
“咱們是去問問,鬧個明白。要真是上頭叫他們那麼規定下來的,咱也就死心塌地了……”
幾十個人低聲地一起嗡嗡……
“問?你們都頭一天到羊馬河?頭一天斷奶?要我再找個奶頭給你們嘬嘬?問了又咋的?上邊沒讓他們這麼幹,他們偏幹了,你又能昨的?除了憲法不敢改,他們什麼沒改過?你們他娘的光知道圍著我嗡嗡,叫我圍誰去?”韓天有一發收不住地吼著,淚珠吧嗒吧嗒摔到讓太陽烤焦的地麵上,吱吱地生響,冒煙。
幾十號人蔫了,不做聲了。
等人散盡之後,韓天有卻披著個破棉襖殼子,去找老爺子了。
“啥事?”老爺子頷首指指長桌那頭的椅子,叫他坐。
韓天有瞅瞅在老爺子近邊坐著的謝平和齊景芳,大嘴張了張,半天,憋出一句:“我等會兒吧……”
“有事,你先說。”老爺子說道。
“我……身子骨不行了……帶不了大車班了……”說著,一低頭,淚水潸潸地直往下淌。
“我知道,委屈你了,得罪你了……”老爺子歎道。
“不是……不是……”他忙抬頭解釋,一注苦澀的淚水卻淌進嘴角。
“天有,但凡我有這權限提你,我能不提你嗎?”老爺子懇切地說道,“我這分場長也不是想幹啥就能幹啥的啊!我不就是個分場長嗎?誰讓你有那麼頂‘帽子’的呢?”老爺子說真心話了。
韓天有隻得垂下頭去。
“你能不能別再給我添亂了?你覺著分場裏這兩天還不夠亂乎的?還得你來再湊把火?”老爺子繼續歎道。
“不是……我身子骨實在不中了……”
這時,徐到裏匆匆進屋來,臉色發灰,平時不那麼顯眼的幾顆麻斑,都凸突地加深了顏色。他瞟睃著在場的幾個人,附到老爺子耳根上,背過身去緊張地說道:“有幾個人鬧著要給老瘸送吃的。”“誰們?”老爺子一驚。關禁閉,分場裏管著吃喝。他們要送吃的,想幹啥哩?他推開窗看去,小土包上不止“幾個”,黑壓壓一片,吵吵嚷嚷,還威脅著要砸鎖撬門,要“揪出”淡見三那婊子養的女人對證。
“別砸、別砸……”內心謀慮老辣的撅裏喬在門裏邊著急地叫著。他知道,一砸鎖,這事的性質就過杠杠了。砸鎖的人倒了黴,一跤栽過那“半步橋”,他也得跟著進“鬼門關”。他幾乎要把拳頭擂爛了,也製不住外邊那群人。
韓天有跑了出來。“別……別……”他大口大口喘著氣,臉色焦黃。跑上高包那最後十來步,差不多是連滾帶爬衝過去的。他扒拉開人群,一頭攮到禁閉室門板上,護住那門鎖,嘶啞著叫道:“你們一回新生員沒做夠,還想回爐做第二回?誰他娘的要砸鎖,我要他的命!”
人們垂下了頭。帶鐵杠來的,往後退去,女人們跑來哭著叫著罵魯莽的男人,孩子抱著腿往回拽爸爸,人群終於散去。韓天有慢慢癱倒在直筒子屋門前的沙地上,這時他聽見老瘸在門板後邊的地上,湊近門縫,一個勁兒地叨叨著:“韓班長……天有老弟……多虧你啦……要沒有你,咱們這一夥今天全完蛋了……多虧你啦……你可救了我啦……那幫子沒心眼的家夥,腦袋全他娘的長到胯巴襠裏去了……我謝謝你了……”說著說著,這個無賴,這頭“瘸驢”,竟跪倒在門檻那邊,趴在地上,嗚嗚啦啦禁不住地哭將起來。
不一會兒工夫,分場裏的人都聽見發電機房轟轟地響了,又看見淡見三、徐到裏爬到房頂上擺弄天線。他們知道分場要向上邊發電報,報告“駱駝圈子分場新生員鬧事”(從“文革”後,總場就給駱駝圈子發了這設備)。 他們的心一下像墜了鉛塊沉到天池底裏去了一般。不到天黑,家家戶戶便關緊了門,都呆坐著,沒幾根煙囪冒煙見火星,也沒幾家點燈,整個駱駝圈子仿佛都在等待一場預告的“大地震”。沒過多大一會兒工夫,整個分場部便被從阿依敦格爾台地背後慢慢漫過來的濃重的夜色,嚴嚴實實地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