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呀……”秦嘉叫道。她是消瘦了,慌忙中穿起的大衣,隻顧得上扣起兩粒扣子。下邊還露著半截貼身穿的毛線褲,光腳趿著拖鞋,頭發蓬鬆著。由於謝平遲遲沒啟動車,她臉都急黃了。但等謝平明白過一點什麼來,卻又晚了。李裕跟他的三個粗壯的兒子一頭朝大衣袖管裏伸著胳膊,一頭已經跑出來圍住了車頭。謝平索性關掉車燈,悠悠地把煙頭吸得吱吱的亮。李裕先不跟謝平搭話,先過去把死死把住大門的秦嘉扳倒,讓三個兒子轟隆關上木門,這才拍拍手上的灰土,慢慢地邁動兩條又短又粗的腿,向謝平走來。他那三個兒子同時摁亮了三支手電,交叉照住駕駛樓。
“把秦嘉姐給我攙起來!”謝平搖下車窗,衝他們吼了聲。他見李裕隻是幹笑,不答理他,便一咬牙,轟起油門,一鬆離合器,讓車朝李裕衝去。倒是把秦嘉嚇著了,她從地下跳起,撲到車前頭,叫著:“謝平,別胡來。”謝平趕忙急煞車。李裕在連連後退幾步後,也衝謝平嚷嚷:“你活膩味了?幹啥呢?”那邊繼後跑出來的三個兒媳慌忙上來給秦嘉拍身上的土。秦嘉推開她們,又去打開木門,衝著謝平叫道:“你走。這家有我的一半,今天我非得做了這車的主!”而後又轉過身來罵李裕:“說一千道一萬,你是那些年蹲看守所蹲怕了。政策還沒變嘛,上頭還允許承包嘛。就是變了,我們也得替那十幾個女人想著點,不能做那絕子絕孫的事。你這麼著,叫我咋在人前做人嘛!”她叫得那麼響,得虧四周空曠、偏僻、寂靜……
喔,原來是這樣!秦嘉,列寧是不會寂寞的,他老人家不會傷心……
謝平心裏一熱。
謝平這時下得車來,摔上車門,慢慢走到李裕跟前說道:“看來.在這件事情上,是你不是東西了。跟你,我隻有一句話:我瞧不起你!在這麼個時候,給十幾個無依無靠的女人落井下石,你李裕他娘的真有兩下啊!跟你說,這種事,連替你把門的公狗都做不出來呢……”
李裕卻寡淡地一笑:“罵夠了?”
謝平冷笑道:“罵你?我還嫌臭了我的嘴!”
李裕回頭對呆站在遠處的兒子和兒媳喊著:“弄桶水來,給你小謝叔叔清清嘴。他好像是沒顧得上做點清潔工作,就上這達撒野來了。”而後,他幹笑著回過頭來,對謝平說:“我真替你可惜。恁些年,咋就沒點長進呢?還那點水平!翻牆板,罵山門,痛快!這就救了你那十幾個‘無依無靠’的女人了?趙長泰那時咋會看中你的?呸!”繼而,又回頭去說秦嘉:“我懶得再在兒子兒媳麵前說你了!歸了齊,你人嫁給我了,心還掖在你自己褲腰帶上,你到了還是信不過我這大老粗。你們就知道一條道直著走,直著走,才是走道。可這世界上有過一條照直走,就能走通的道嗎?你上茅廁不還得拐幾拐嗎?活著,不想頭撞南牆,就得學會拐彎,繞著走!”他漲紅了臉,激烈地揮動著他那又短又粗的發麵團似的手。“我住在羊馬河地麵上,還有恁大個家當,我不能不把羊馬河場部那幫人放在眼裏。在這兒,他們說了算。就你們知道為那十來個女人著想?我就光顧自己?得罪了場部那一幫,他們隨便找個碴兒,都能叫我李裕好瞧的。等我蹲了班房,我那公司裏的人咋辦?那是多少個‘十來個’?你以為場部那幫子人就真那麼喜歡我了?真心給我安電話機?我臉白?萬一地動山搖政策要真有個變,在羊馬河頭一個挨槍子兒的還是我!不會是你!也不會是你!這些道理上不得廣播,可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
“多少遍不頂飯吃!你叫渭貞嫂她們咋辦?”
“我過了關,才有她們!”李裕嚷嚷道,而後轉過身來對謝平說,“現在隻有這麼辦。你去福海找劉延軍,叫他給我開個條,就說這車他買下了。然後,他願意把車給誰,我就管不了啦,叫渭貞她們跟他掛鉤。這小子早就想把腳伸進駱駝圈子去了,你們送上門去,他求之不得。他不尿羊馬河場部那些人,他有本錢這麼做,我沒後台!沒那麼硬的轍!找他去吧……”
“你舍得就這麼把駱駝圈子那貨棧轉到那姓劉的小子手上?”秦嘉問道。
“咋辦?他們又不肯等。再不然,那十幾個娘們兒尋死尋活,我更不得安生……”李裕橫起眼白,掃了謝平一下。
“那咱們不就等於在劉延軍跟前認輸了?”李裕的三兒子遲疑地問道。
李裕幹笑笑:“現在論輸贏,還早吧。熱油鍋煎豆腐,得翻那麼幾翻哩!”他“喀吧”一聲合上了他那又肥又厚的大嘴,背起手回屋去了。
秦嘉給謝平做了頓好飯。謝平對秦嘉說:“我錯怪了你。”秦嘉不在意地笑笑:“你不是已經叫過我‘秦嘉姐’了嗎?這就夠了!”謝平不好意思地笑了。說真的,他跟秦嘉相處恁長時間,過去還真一直沒叫過她一聲“秦嘉姐”。秦嘉又問了些齊景芳的情況,趕著給齊景芳寫了封信,交給謝平前,還特意拿膠水來,把信封封死了,不許謝平看。謝平說:“恁保密?我都看不得?”秦嘉說:“景芳要肯,回頭讓她自己跟你說。”
秦嘉親自到油庫給謝平找了輛路過桑那鎮的便車,送謝平上車時,秦嘉的眼圈忽然紅了,長歎口氣對謝平說:“還是得要有實力啊,空有一番好心是不行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謝平默默地點了點頭。回到駱駝圈子,他四處找不見齊景芳和渭貞,又不想去問淡見三。還是二貴告訴他,她們到槽子地那邊的高包上割芨芨草去了。“割芨芨草?”謝平納悶。“唉,想割出點錢來,還賬……”二貴苦笑笑。“那玩意兒一斤才幾分錢?”“一分,也是錢嘛,就一分一分地還吧……”
謝平沒心思跟他多說,便趕緊拖著又累又餓的身子,去尋那有女人們身影的槽子地高包了。